星雲大師在佛教史裡留下的「第一」足印:
創立第一支佛教歌詠隊
第一所中國人辦學並加入美國西部大學聯盟(WACK)的西來大學
第一次佛法演講進入國家殿堂
第一位先後獲得兩大傳統佛教宗派「朱大和瑪大」肯定的北傳佛教法師
錄製第一張弘法唱片
出版第一本白話精裝佛書
發行第一份佛教團體辦的綜合性日報《人間福報》……
一九四九年,二十三歲的星雲渡海來台,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做萬種事、結萬種緣,從「艱困開創佛光山」、「教育僧才俗眾」、「廣設全球道場」到「弘揚人間佛教」於世界各地,星雲大師的傳記在雲水日月之間,寫下一頁台灣的心靈奇蹟。
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是當和尚,但願來生,還能再作和尚,甚至生生世世我都要作和尚。──星雲大師
十二歲時的殊勝因緣,星雲大師自己做了出家的決定,皈依三寶。歷經戰亂年代下的十年佛門修習,他從揚州到台灣,從宜蘭雷音寺到高雄佛光山寺,他積聚眾人的願力,四十年間遍灑佛法僧於五大洲。當年的一位平凡和尚,成就了如今不凡的志業。
六祖慧能大師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星雲大師從「艱困開創佛光山」、「教育僧才俗眾」、「廣設全球道場」到「弘揚人間佛教」,他將佛門傳統與現代生活相結合,釐訂儀制,有破有立,入佛法於生活的喜怒哀樂之中,「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體現「佛」於人間。
一九九五年《傳燈》出版,星雲大師的事蹟首度面世,已有百萬讀者的見證與感動。繼今日的《雲水日月》,在雲與水交織而成的空間、日與月更替輪轉的時間裡,十年一瞬,我們再次同感星雲大師的悲心與願力。
上冊
序 精進不懈的創格完人 柴松林
序 「藍海策略」先行者、「人間佛教」第一人 高希均
星雲輝耀
第一章 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善法緣起
第二章 小小佛種降人間
第三章 割愛辭親入棲霞
第四章 以佛教興亡為己任
傳燈之旅
第五章 臺灣,斯土斯人
第六章 宜蘭-根本源頭
第七章 現代與創意的佛教
佛光世紀
第八章 大哉人間淨土
第九章 佛法弘揚億萬國中
第十章 四大宗旨,慧炬長明
第十一章 集體創作,制度領導
第十二章 法將燃薪火
下冊
雲水三千
第十三章 不捨一個眾生
第十四章 靈山海會佛光人
第十五章 一脈法乳潤兩岸
人間佛教
第十六章 佛說的,人要的,善美的,淨化的
第十七章 佛光學集大成
法幢高舉
第十八章 出世精神,入世事業
第十九章 文心與佛心
第二十章 道藝合一
真如本性
第二十一章 有情有義,吉祥共生
第二十二章 人間行者
第二十三章 心中自有大千世界
以教為命
第二十四章 燈燈相映五大洲
後記
附錄一 星雲大師弘法大事紀
附錄二 星雲大師著作匯整
附錄三 國際佛光會全球各協會
附錄四 佛光山派下海內外別分院
第二章 小小佛種降人間
中國自古即有地靈人傑之說,在中日佛教史上,長江邊的古城揚州因為曾經出過一位飲譽東瀛的鑒真大師而盛名不墜,器宇非凡。鑒真大師為唐朝律學高僧,西元七四二年受日本僧人榮叡、普照的請求,赴日本弘傳律法,隔年啟程東渡。
但六次航行,迭受海賊、暴風等阻礙,顛沛流離歷時十一年,矢志不渝,直到六十六歲才到達日本。當時鑒真大師已雙目失明。他在日期間不僅辛勤傳法,而且把唐代繪畫、書法、雕塑、醫藥、工藝、印刷、建築等文化碩果帶至日本,日本天皇因感念他的恩德,以及其「為佛法也,何惜生命」的偉大宗教情操,詔賜「傳燈大法師」,並與皇后、全國軍民上下,恭受菩薩戒法。鑒真大師更替日僧重授戒法,為日本登壇受戒之嚆矢。
古今人才相遙映
他東渡的重大意義除了延伸佛教力量之外,更可以說是一個僧團形式的文化代表團。大陸學者郭沫若先生曾如此讚譽鑒真大師:「鑒真盲目航東海,一片精誠照太清。捨己為人傳道藝,唐風洋溢奈良城。」
鑒真大師圓寂一千兩百周年時,大陸故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和日本佛教首領大谷瑩潤分別代表兩國鑒真紀念委員會,商定在揚州建造紀念堂,一九七三年動工,次年竣工。該紀念館由著名建築專家梁思成(梁啟超之子)設計。正殿中央坐像為鑒真乾漆夾紵像,按照唐招提寺「模大和尚之影」而造,結跏趺坐,合閉雙目,神態安詳。
這座位於大明寺內的紀念堂遊廊周接,佳蘭芳卉,雲板木魚,終年吸引海內外遊客信徒恭敬造訪。
除唐代鑒真大師、明代民族英雄史可法外,揚州近代還孕育了不少著名人物,包括以「背影」一文膾炙文壇的朱自清以及洪友蘭、陳果夫等人,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也是揚州人。江主席少年時就讀揚州中學,父親江上青烈士就葬在揚州。二○○五年,由美國作家庫恩(Robert Lawrence Kuhn)撰寫的《他改變了中國—江澤民傳》(The man who changed China: The Life and Legacy of Jiang Zemin)一書在大陸掀起暢銷熱潮,庫恩甚至親臨揚州進行簽名售書,表示對江澤民故鄉的尊重。
同年,江澤民親赴揚州,為自己命名的「潤揚大橋」主持通車典禮,他赫赫的歷史地位,儼然一張純金打造的名片,讓父老鄉親拿得出手,吐氣揚眉。
遠在大禹治水的商朝,揚州就是九州之一;從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又成為南北經濟文化的要道。清朝乾隆皇帝六遊江南,富裕揚州是必臨之地。
揚州位於長江口,風光明媚,景物怡人,吸引了歷代騷人墨客駐足留連。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描寫:「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揚州的秀麗超塵可見一斑。
自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後,揚州處於長江金三角樞紐,除了經濟發展突飛猛進,更將眼光集中到這座文化古城的魅力,深入挖掘揮灑。其中一項計畫是興建培養現代化僧才的「鑒真學院」。二○○五年六月,出身揚州的星雲大師,發心在該佛學院中捐獻一座集教育、研究功能為一體的「鑒真圖書館」,來日必將成為揚州文化學術風景中的亮麗一點。
在鑒真圖書館捐贈簽約協議簽署暨開工儀式中,大師面對著海峽兩岸數千名信眾表示:「一千多年前鑒真大師把中國的文化、中國的佛教帶至日本,如今晚輩的我們正踏著他的步伐走向世界。揚州自古即為人文薈萃的名城,更是一個正在起飛的希望之城,歡迎大家常來結緣,把尊敬的心、慈悲的心、關懷的心永遠種植在這片土地之上,再造揚州的輝煌。」
這一番舉動話語既體現了振興教運的諄諄誠意,也透露出他反哺故鄉的孺慕摯愛。
相隔一千兩百五十年,兩個出身揚州的和尚,穿越歷史,遙遙招呼,會心一笑……
就這一顆李子紅
距離揚州市區約莫十公里的江都,正是一代宗教界重量級人物星雲大師的老家。一九二七年農曆七月二十二日,他就在就在靠近仙女廟西的青磚院落裡誕生。江都方圓數十里百姓以務農為生,這戶李姓人家,男主人名叫李成保,為了多賺點錢養家糊口,經常奔波各地經營小生意,此外他燒得一手好菜,偶爾應鄉親邀請,大展廚藝;女主人劉玉英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丈夫出門在外,家中粗活細活、養育兒女的責任都靠她雙肩擔起。
李家之前已育有一男一女,連同這個俗名國深的孩子及數年後出生的弟弟,構成了六口之家。
因為在兄弟中排名第二,母親暱稱他為「二太爺」。
這本是一個當代當地極平凡的家庭,兄弟姐三人該成長時成長,該結婚時結婚,該生子時生子,該老去時老去。只有國深,他的一生非但極不平凡,甚至還未落地就現出種種「異相」。
已經往生的老奶奶劉玉英女士曾在南京雨花精舍接受記者採訪,當時的她身體硬朗、精神矍鑠,透過孫子的「翻譯」,用一口濃重揚州鄉音,回憶二兒子幼年的歷歷情狀:
「我要生你們師父的時候,曾夢見一個小金人在我床前翻東找西,都不講話。我就問道:『喂!你在找什麼呀!』
「旁邊有一位白髮老人就說:『他在找稻穗!』「『我的床鋪下都是乾的稻草,怎麼會有稻穗?』話才剛說完,那個小金人就真的抽出一支稻穗來。白髮老人接著說:『這稻(道)穗就是會結果。』」
從老奶奶口中得知,這個胖小子一生下來「臉是半邊紅的,半邊白的」,在鼻唇之間的人中部位,有兩條細細的紅線。「李成保家裡生了個妖怪!」的傳言立刻在鄰里間不脛而走。為了不驚嚇鄰居親友,母親多半時候都用一根繩子把這個兒子栓起來。好在這些相貌上的不尋常,在他兩、三歲的時候,就逐漸消退了。對於這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大師自己當然也聽過多次了,但他對幼年的事已全無印象,當母親向來人津津樂道,他也只是盡人子本分,坐在旁邊微笑聆聽,既不否認也不掛懷。
時光倏忽大半個世紀,江都那幢老房子已經翻修得軒敞潔淨,一樓一底,跨院天井。初春時節,江南新綠,在仙女廟附近信步而行,望著熙熙攘攘車流,回味老奶奶的娓娓憶述,似乎她早已預感到這個兒子日後不凡的際遇。
「那時家中用品要靠擺渡到對岸去買,中日戰爭時,沒有人肯為賺一毛錢而冒生命危險去擺渡載客。那時你師父才十歲,衣服脫下往頭上一扎,就下水。那運河水很急,很少有人敢下去游泳,可是你師父每次都能把家裡需要用的東西買回來。大家都說這二小子不簡單,李家樹上的果子,將來就看這一顆紅。」
勤勞慈悲,與生俱來
大師的一生,悲智雙運,大願力大心量,讓許多追隨者由衷相信他是菩薩再來人間。
非佛教徒或許不承認有前世來生,但為什麼莫札特、李白這些所謂的神童,能在那麼幼小的時候,就展露出驚人的智慧才華?追溯大師童年的表現,可以看出他的宿世因緣。
說到勤勞精進的性格,他曾在一次演講中提到,才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會趁著大人出門工作,主動打掃居室環境內外,包括揀爛葉、通水溝,連爐灶裡的草灰都扒得乾乾淨淨。他也常常清早提著竹籃子到路上撿牛糞(可以當燃料),拿去換幾枚銅錢,減輕父母經濟負擔。
至於他慈悲結緣的性格,大姐素華是見證者。
在手足之間,星雲從小就和長他三歲的姐姐感情最親密融洽。雖然經過多年骨肉乖隔,聚少離多,但談起幼年時節的種種,大姐話語中仍流露出姐弟情深、摯愛溫馨。「他從小就和我們其他小孩子不一樣。」在大姐記憶中,弟弟從未和玩伴爭吵打架。三歲多時,糖果罐都拿不動,就用拖的拖到院子裡,招呼左右鄰居的小孩來吃糖。大家都笑李家養了一個「傻子」,只知道把東西送給人。
一邊說著童年點點滴滴,大姐邊體會出弟弟出家或許是前世注定。
她記得有一個歲盡冬殘的夜晚,大家圍著火爐講故事,長輩提到人間的苦難,主角是一位白鬍子老公公,住在深山裡又窮、又病、又餓……故事還沒說完,發現弟弟不見了,原來躲在桌子底下為老公公流淚!長輩告訴他故事是虛構的,他不信,晚飯也不吃,說是要拿去給老公公吃。家人拗不過他,只好帶他去找外公,把飯送給外公吃,他才安心回家。
另外一件事也令大姐記憶深刻,二弟一向喜歡小動物。五歲那年,看見一群被雨淋濕的小雞,擠在一堆瑟縮發抖,於是把牠們一隻隻抱到燒柴的灶門口去烘乾。其中有一隻驚慌掙扎跑進火裡,連忙救出來,小雞的下喙已被火燒掉了一半。小男孩自此對這隻小雞格外用心照顧,為了怕牠沒有下喙吃不到米,特別在土裡挖一個小孔,把米倒在孔裡餵牠。後來這隻雞健康長大到能夠下蛋。
有一年,知道弟弟要回家幫母親祝壽,大姐素華帶著二兒一女,遠從夫家廣西柳州坐了四十八小時的硬座火車,趕到南京來團聚。
坐在弟弟為母親養老而置的雨花精舍庭院中,自嘲為鄉下老太太的大姐,皺紋底下依稀可尋當年的清秀美麗。去過美國西來寺,也訪過佛光山的她,雖知道弟弟已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在她心版上,永遠鑲嵌著十歲左右白胖可愛、笑起來有兩枚酒窩的二弟。
平等柔軟心
佛教提倡「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涵意是說天地眾生都應該得到平等慈悲關愛,而星雲自小就對動物表現出無私無盡的慈悲
大陸著名畫家李自健曾畫過一幅以小孩與狗為主角的畫:庭院一角,正是薄暮時分,炊煙裊裊,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紮著一支沖天辮,手端一碗飯,正你一口我一口的與小狗分享。這幅畫是以大師童年故事為藍本而創作的。
提到這段童心童趣,大師滿月般面容的線條益發柔軟:「我從小對小動物愛護有加。記得過去鄉人都說狗只能吃一餐,但我將心比心,不忍其饑,所以常常在吃飯時,藉故端著碗,踱到院子裡,與狗兒同享飯菜。那時兵禍荒年,有時被家人發現,難免一頓責備,人都沒得吃了,還要給狗吃?我倒覺得,人不一定要吃,但狗還是要餵的,因為狗子不會說話叫餓啊!
「九歲那年,我親手飼養的小白鴿飛失,好幾天不見牠回來,我掛念鴿子乏人照顧,挨餓受苦,竟至傷心欲絕,投河自歿。不知是自己命不該亡,還是從小泳藝超群,竟然順著水勢,一路浮到彼岸。
「早年我在宜蘭創辦慈愛幼稚園,為了培養小朋友的愛心,養了猴子、鳥兒。畜園的老闆一再勸我不能給猴子水喝,否則會很快長大,就不好玩了。但是我想到口渴的難過,於心不忍,還是每天餵牠水喝,不多久,猴子竟然長到比半個人還要高大。等到養得再大一點的時候,我見牠終日關在籠子裡,心生悲憫,於是放牠回歸山林。」
外婆禮佛的身影
在星雲自己心中,媽媽姐姐口中的諸多「英勇事蹟」都微不足道,那位不識字卻能琅琅上口的背誦《金剛經》,茹素超過半世紀的外婆王氏,才是童年歲月中最難忘的。「直到現在閉起眼睛,外婆虔誠禮佛的身影、臉上深深的紋路,都在我腦海中清晰浮現。」他真情流露的說。
次佛學研討會上,大師這樣追憶他的外婆,以及他自己如何在三、四歲略懂一些人事開始,就受到濃厚的宗教薰陶:「我的外祖母十八歲就開始茹素,每天清晨起床就做早課,她目不識丁,卻能背誦《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經文。我和姐姐從小受到外婆的影響,三、四歲時就和姐姐比賽持齋。當時年幼無知,不瞭解中國佛教之所以注重素食的道理,只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喜罷了!
也因為外婆篤厚的宗教信仰,年幼的他常黏著姐姐隨老人家到附近寺廟參拜、禮佛。每次到廟裡拜拜,外婆都不忘將佛前供品拿回來給孩子吃,自小就結下佛緣。受外婆影響,家中偶爾也會供養一些法師,在那個戰禍頻仍、亂象四起的年代,見到出家人袈裟飄逸、法相平和莊嚴,受到大眾百姓的尊崇敬仰,他幼小心中不油然生出「作和尚很好呀!」的念頭。
甚至在十歲左右,某和尚要收他為徒,拜師前他忽然問:「媽媽能不能一起去?」「不能!」「那外婆能不能一起去?」「不能!」「姐姐呢?」還是「不能!」這時候他開始猶豫耍賴,那我也不去了!
甚至在十歲左右,某和尚要收他為徒,拜師前他忽然問:「媽媽能不能一起去?」「不能!」「那外婆能不能一起去?」「不能!」「姐姐呢?」還是「不能!」這時候他開始猶豫耍賴,那我也不去了!
由於外婆她老人家勤儉、慈悲、人格高潔,星雲一生中最崇拜也最掛念的就是外婆。他當和尚之後,曾於二十歲那年回鄉探親,與外婆坐在大樹下話家常,外婆邊做針線邊交代,她百年之後的事,希望由這個出家的外孫來料理。
不幸,那次見面竟是他們祖孫最後聚首。外婆去世時他身在台灣,信息隔絕,也無法信守承諾處理老人家的身後事。與外婆感情深厚的他,對此時時抱憾在心。以至於經常寄錢回鄉孝敬三位舅父,並照顧提拔外婆家的後輩,只為報外婆恩情於萬一。
母親是智慧啟蒙師
雖沒有祖上顯赫家世、萬貫錢財,但大師很感謝從父親那裡遺傳了和平忠厚,母親則給了他俠義、正直的性格,加上外祖母慈祥愷悌的薰化,讓他一生受用無窮。李家落籍的蘇北地方,土地貧瘠,經濟蕭條,就業困難,所謂「風掃地,月點燈」的窮門破戶不在少數。一般賴以維生的,幾乎都是以體力為主的行業,讀書僅是少數富紳子弟的專利。加上當時各派系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李家六口浩繁食指,已然捉襟見肘,哪有餘錢送孩子去學堂接受正統教育。然而,本身並不識字的母親教會了他識字,也是開發他智慧的啟蒙師。
大師徒眾口中的這位「老奶奶」,年輕時身體虛弱,經常纏綿病榻,孝順的二兒子為了替母親解悶,經常在床前讀誦揚州民間流傳的「七字段」(題材以神話、俠義、歷史為主,每七字成一句)。如果讀音錯了,母親便糾正他。日積月累下來,認識了許多字,培養出對歷史文學的興趣,也增長了忠孝節義的觀念。事過境遷多年,童年耳熟能詳的《水滸傳》中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名字和特徵,他都還能如數家珍的一一背誦。
嚴格的說,他一生中沒有上過一天正規學校,沒有領過一張正式的畢業文憑,然而他辦了十六所佛學院,手中發出的畢業證書不知凡幾。他雖未跨進過大學宮牆,卻是教育部核准的博士學位指導人,並受邀出任文化大學印度研究所首任所長,還到美國創辦西來大學。而台灣嘉義的南華大學、宜蘭的佛光人文社會學院(以下簡稱佛光大學)都是在他主導下開辦,教學成果優異,備受社會肯定。
而佛光山僧團,是中國佛教史上平均教育水準最高的一群,在他倡議下,佛光山歷年舉行各項國際性學術會議,與全球的大學及研究機構交流密切;多少出身哈佛、柏克萊大學的知識精英也都皈依座下,恭敬的喊他一聲「師父」。
一點也非僥倖,大師沒有家世背景憑藉,沒有學校系統支援,一介尋常百姓,經由不尋常的努力,戰勝了蘇北地瘠民貧文盲社會的宿命。
慈母懷抱,兒女天堂
在弘一大師的傳記中曾經提到,與他結髮十二年的日籍妻子誠子獲悉丈夫出家,明知難以挽回,含淚賦歸日本。臨去之前,從上海赴杭州定慧禪寺,希望見丈夫一面,作最後的訣別。經人通報之後,誠子失望欲絕,因為她兩度得到丈夫的回答都是「拒見一切親屬」。回上海後第三天,她便離開了這夢碎的異域,再也沒有回來過。弘一大師對此感慨的說:「存個夫妻父子之情,豈不留一條地獄之根!」的確,絕大多數人總認為出家人若要由凡轉聖,就必須割愛辭親,即民間所謂的「四大皆空」、「六根清淨」。
在這一點上,大師對於法情與俗情卻始終能拿捏穩妥,穠纖合度。
自十二歲割愛辭親入佛門那一天起,大師的多情奉獻給芸芸眾生;然而並未割捨骨肉至性,尤其是對高堂老母的孝思。在兩岸消息阻絕,母親生死未卜期間,他自己從不過生日,因為生日即是母難日,每年那一天,總是晨起獨自在佛前靜靜的上香誦經,將功德回向給母親添福添壽。自從透過在美國西來寺的慈莊法師與母親輾轉聯絡上以後,知道母親健在,他六十歲生日那天才特別舉行了「報恩慶生大法會」,邀請那年也是六十歲的僧俗大眾千人共同慶生,「以天下父母為父母,以天下同年人為兄弟姐妹」,將佛門孝道精神發揮到極致。
那是個海峽兩岸尚未恢復交流的年代,回大陸探望母親難如登天,只好輾轉把母親帶到第三地,第一次見面的地點為東京機場。雖然在海外,心裡仍忐忑,怕遭到暗中監視。當時一起去接飛機的慈容法師記得,老奶奶是由弟弟國民及弟媳陪同,雙方默默相認,默默走出機場,默默上車。既沒有擁抱,也沒有痛哭。大師則是感慨時間的力量,母親的樣子變了,連講話也聽不太懂了。
或許,歲月磨損了容貌,離別疏遠了情感。但這一對母子是幸運的,他們還有機會撫平彌補。
接著他設法把母親接到美國團聚,在西來寺,他和母親一同過農曆年,這也是出家之後首度母子一同過年。母親告訴他,以前每逢過年,家裡一定要放兩個給他的紅包,幾十年沒有斷過,母親的心意與堅持讓他感動不已。
幾年後,接母親來佛光山小住,母親不敢置信的指著山上萬餘大眾問:「他們都是你管的嗎?」「是啊!但只有我給你管!」他頑皮的回答。
母親九十四歲那年春天,他由高雄起飛,一路捧著蛋糕、壽桃、壽麵、鮮花,輾轉回家賀壽。這時的李家人丁興旺,枝繁葉茂,兒孫輩從各地回來團聚。壽誕當晚,老奶奶小小的房間裡竟然擠了二十多個人,輪流向她磕頭祝壽,一時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奶奶顯得特別高興,話匣子也打開了,多少前塵往事,由老奶奶口中一一道來。自大師到了台灣,骨肉乖違四十多年,他在大海的一端思母情切,母親也在大海的另一端牽腸掛肚。老太太撫著兒子的手喃喃訴說:「為了想你,眼睛都哭爛了!」
在至親以及徒弟面前,這位威儀的大和尚親自餵了母親一口蛋糕,幾十年思念之苦,千言萬語的離情,都化入這對母子一舉手、一抹笑之中。此刻,萬人敬仰的大和尚,不過是個承歡膝下的兒子。
兒子離開前一晚,老奶奶整夜未合眼,早上看到兒子,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今覺(出家時法名),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可是見了面話又沒有了。」他忙安慰母親說:「在台灣,我有萬千聽眾,來到了南京,我變成了你的聽眾。」同年,他自己生日當天,大師在日記裡寫著,「到了七十歲還有母親可叫,實在是很幸福的事。」
老奶奶安詳往生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得知住在美國惠提爾醫院(Whittier)的老奶奶病危,大師立刻購買華航由台北直飛洛杉磯的機票。他在日記中這樣記載:「一路上,心裡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百噸巨石,腦海中不斷出現慈母微笑的面容,一股強烈的思念在心裡上下翻騰,母親,請您等我!心靈深處不斷在吶喊,最後我以佛號聲調服了波動的心情。這趟機程,平時只需十小時四十分就可以抵達目的地,然而今天卻整整飛了十二小時。一到洛杉磯,直奔惠提爾醫院,只是母親已轉送玫瑰崗,只能前去瞻仰遺容。」
面對由各處趕來的徒眾及家人,大師克制著哀痛。照顧老奶奶的人說,她是一位慈祥惜福的長者,每每為人著想,很少麻煩別人。母親對他思念雖深,但是為了不讓他操心,總是將那份關愛的情感藏於心底。甚至就在臨終二十分鐘以前,她還叮囑陪伴在身邊的西來寺住持慈莊法師:「謝謝你們為我念佛,現在我要走了,千萬不要讓二太爺知道,免得他掛心,因為他應該為大眾而忙,不能為我個人費心。」
他們還說,一年多來,老奶奶居住在西來寺的外寮,食衣住行絲毫不改過去的簡單澹泊。聽完之後,他決定依照母親的遺囑,不驚動外界,一切從簡。並且口述了一則敬告十方師友的訃聞:
「星雲敬告各方師友,家母劉玉英女士於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淩晨四時二十分,於念佛聲中,安詳往生於美國洛杉磯惠提爾醫院,享年九十五歲。子孫及星雲之弟子多人在側。是日,隨即移柩玫瑰崗。遵母囑,不受輓幛、奠儀、香花、禮品等。」
四天以後,老奶奶在美國玫瑰崗公墓火葬。大師回憶了當時的情景與感受:「眾人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的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的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生下了我的身體,七十年後,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慢慢的駛向人間;而我卻像太空梭,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母親,在風火光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穩穩的坐好。我心中默念,娑婆極樂,來去不變母子情;人間天上,永遠都是好慈親。」
「心定法師捧著母親的靈骨,我抱著母親的遺像,回到佛光山,舉行了懷恩法會之後,母親一生的影像,更清晰的映現於腦海。」
把兒子送給大家
老奶奶一生經歷過清朝、辛亥革命、建立民國、北伐統一、對日抗戰、國共對立、文化大革命,乃至兩岸關係解凍、交流頻繁。雖不識字,卻如同一本活的歷史寶典,走過近百年的大時代風潮,言行中充滿了啟人哲思。
有一年在美國西來寺,兒子陪著她在庭院外散步。清晨空氣帶些濕,略感清涼。當散步到寺門左下坡時,星雲用鑰匙開了後門,告訴母親:「我們今天走這道後門,上去比較近。」她接著說:「正門、後門都不要緊,人生在世,上等人是迎上門;中等人是人待人;下等人是求不成,哪有什麼近路?」一語道破人世間的現實。
到了西來寺的佛殿,兒子說:「我來點香給您拜拜。」母親回答:「不要緊,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哪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
還有一年,老奶奶在台下聽兒子講《金剛經》,講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兒子下台之後,她一本正經的批評講得太深奧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兒子聽母一席話,啞口無言,的確,母親堅持的「有人相」,不正是他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最佳注解嗎?
對老奶奶來說,自覺一生中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讓兒子出家,奉獻給佛教。「老奶奶」三個字也隨著兒子佛教事業的發展,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二十幾年前她曾到佛光山小住,一天巧遇信徒大會,兒子問她願不願意和信徒見個面,說幾句話。本來還十分擔心鄉下老太太沒見過這麼大場面,也許會害怕怯場。出乎意料,她面對二萬多人的人頭鑽動,成竹在胸,朗朗而談:「佛光山就是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要靠大師好好接引大家,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老太婆沒有東西送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這番深富寓意的講話,激起信徒的如雷掌聲。
事後大師私下向母親打趣:「您怎麼可以把我送給人,您不要我了嗎?」母親亦莊亦諧的回答:「這麼多人需要你,我怎麼敢獨占,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大家的。」
的確,六十多年前,在李老太太含淚答應星雲大師出家的那一刻,她口中的「二太爺」,這個最心愛的兒子,就已經奉獻給眾生了。
第三章 割愛慈親入棲霞
與如今八十歲左右的一代人攀談,總能勾引出童年少年時﹁國破山河在﹂、﹁烽火連三月﹂的記憶。他們出生之前國家即遭世界列強蠶食鯨吞,接著軍閥割據,彼此打了一場又一場糊塗仗;他們出生後日本軍國主義包藏禍心,假借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義,在中國開啟戰端。從東三省南下,越過長江,如狼似虎的撕扯啃噬這塊傷口尚未癒合的危脆國土。
星雲大師正是這一代人中之一。據他親口講述,十歲那年冬天,日軍進逼,母親帶著他站在揚州一條公路旁,眼睜睜看自己的家園遭日軍縱火,欲哭無淚。為了抵抗日寇,鄉間隔三日差五日就來拉壯丁補充兵員,見到男人都不放過。一天,二舅父在姐姐家,來了一批兇神惡煞,舅父立刻躲進廚房的稻草堆,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還是被拖出來帶走了。過了一兩天,由大師的母親出面,向當地警察局長要人,她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我兄弟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如果你拉走了他,一家老弱婦孺,也要跟著死。不然統統住到你家去。」警察局長也許是被這個鄉下婦女的勇氣嚇倒了,不久二舅父獲釋。
另外一次,母親在路上看見一個受傷的阿兵哥,還有微弱氣息,馬上安慰他:「你不要動,我會幫你。」說完立刻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把阿兵哥搬到家裡。這個人大難不死,後來還升為軍官,過了一段時間,到家裡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稚幼時的大師記得「那個人身上帶了一把槍」。
隨母尋父,宿世佛緣
日軍侵略惡行斑斑,其中以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大屠殺最為血腥,洪水猛獸、滅絕人性的猙獰面目完全暴露,將數十萬無辜百姓捲入家破人亡的驚慄歲月。大師的家庭非但無法倖免,更是南京大屠殺的直接受害者。
縱使戰亂頻仍,星雲的父親為了生計仍不得不冒險出外經商,一去兩年竟然渺無音訊、生死未卜。李家失去經濟支柱,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之中。母親領著十二歲的二兒子至南京打探丈夫的下落。殘景凋年,前路茫茫,一位弱不禁風的少婦,手牽一個足跡從未出過縣城的小男孩,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尋父尋到了佛祖,真乃宿世佛緣,這趟旅行改變了星雲此生的命運。
多年以後,他吐露這段帶著傳奇色彩的故事:「在往南京途中,由於汪精衛叛國,組織了和平軍,當時和平軍剛成立,正在集合操練,我一個小男孩感到十分好奇,跟著去看熱鬧。正看得入神,後面突然來了一位棲霞山的知客師父,大概是見我方面大耳,胖胖的很可愛,隨口問我願不願意出家作和尚?我頭也沒抬,直覺的答應:『願意!』不久棲霞山寺住持志開上人派人來找我說:『聽說你要出家當和尚,拜我作師父好啦!』」
可想而知,當母親聽到他要出家當和尚,如同晴天霹靂,斷斷無法割捨,想想自己柔弱婦人,亂世苟存,已然丟了丈夫,如果又失去兒子,回去如何向親人父老交代呢?然而年紀小小的大師堅持自己曾經承諾了人家,豈能輕易食言,苦苦懇求母親成全。百般掙扎下,母親終於含淚點頭。
半個世紀之後,母子重逢,大師曾問過母親,當時為什麼答應讓兒子出家呢?母親是這樣回答的:「我覺得你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我們家貧,沒有力量栽培你,如果你能在佛門中讀書上進,也許比跟著我好。」
兩人離家,一人回。母親落寞揮別,兒子則上了棲霞山。父親呢?至今沒有消息,連屍身都找不著。據鄉人猜測,可能已罹難於南京大屠殺。雖然對父親的印象已相當模糊,十多年前大師首度回鄉探親時,仍用心重修家中的小祠堂,正式為外婆劉母王太夫人及亡父李公成保立了牌位,囑咐家人定時燃香祝禱。
蘇北為何僧侶多
棲霞寺是聞名遐邇的名山古剎,拜了住持志開上人為師之後,由師父賜名悟徹,號今覺,為禪門臨濟宗第四十八代弟子,當年是棲霞律學院裡年齡最小的一個。由於棲霞是座十方叢林,同參來自各地寺院,只有他是在棲霞剃度的,於制不合,故以師父出家的宜興大覺寺為祖庭。
從星雲的出家,令人聯想到在近代中國佛教界,隸籍蘇北的出家人很多,老一輩例如智光、太滄、南亭、東初、演培、煮雲等;另外如在北投創建法鼓山的聖嚴,也是江蘇南通人。
直到今日,蘇北一帶的如皋、南通、東台、泰州、揚州等出家僧侶,都出身於這些歷史悠久的佛寺,其中南京郊外的棲霞寺,光是寺名就引發古往今來文人墨客遐想紛飛,經常將林木蓊翠、楓葉如霞的景色入詩入畫。這座六朝勝蹟的大叢林,坐落在棲霞山一隅,與自然美景相映生輝。從山門拾級而上,兩旁古木森森,花蕾乍綻,半月湖波光蕩漾。雄偉莊嚴的「毘盧寶殿」聳立在微涼空氣中,五層舍利寶塔及四旁的草地,曾是星雲幼時佛學院下課遊戲的地方。
一邊沿著長長斑駁的院牆踽踽獨行,一邊放縱想像,大師是如何在這裡度過了六年兩千多個晨昏?
物質困乏的寺院生活
當年,大師辭母出家,事出突然,既沒有俗家拿錢出來置辦僧裝、恭賀落髮,也沒有親長拿錢出來準備素宴、供養師長。加上年紀小,還不會經懺薦亡,一絲一縷,一粥一飯,都要仰賴常住發落。古人形容經濟拮据為「阮囊羞澀」,他根本是「阮囊空空」。在《往事百語》書中他說了一個殘酷卻又活生生的故事:上山後想寫一封信回家向母親報平安,卻擱了一年無法投遞,原因是連買一張郵票的錢都拿不出來。
他在棲霞寺的生活,幾乎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
在穿的方面,衣服破了,襪子缺了,就撿拾往生者的衣服、襪子來縫補替代,因為不容易撿到相同顏色的襪子,記憶中,左腳右腳,總是顏色深淺不一,沒個齊整。鞋子開口笑了,甚至連鞋底都磨穿了,也僅用硬紙墊補將就。雖然從不向家人訴苦,遠在江都的母親、兄姐仍不免對他殷殷思念。母親幾番上山探視固不在話下,哥哥國華、弟弟國民也分別上山住過幾年,一方面幫寺裡打雜做工,一方面就近關照兄弟。有一回姐姐素華聽說二弟鞋子穿爛了,急得不得了,不辭辛苦跑到五華里之外,去向一位出家尼師學做僧鞋。因為不知道確實尺寸,一針一線縫了兩雙,一雙大一點,一雙小一點,央人捎去。多年之後才知道,大師見到寺裡另外兩個沙彌鞋子比他的還破,竟把姐組做的鞋子送了他們一人一雙,自己仍穿著爛鞋。
在住的方面,百十個男眾擠一間通鋪寮房,高矮胖瘦肩挨著肩,連翻身都困難。早上起來,幾十人公用一桶水梳洗,在一人「二把半」(毛巾先打濕是第一把,擦完臉浸一下是第二把,擰乾算半把,毛巾當然永遠是黑黑汙汙的)之後,一桶水已成了黃泥湯,還要抬去沖廁所。
吃的方面,名副其實粥少僧多。他記得,當時的棲霞寺,一共有四百多位來自十方的僧眾,每天早晚喝的粥接近「清清如水」,配粥的醃蘿蔔乾裡常有蛆蟲蠕動。由於寺方資糧拮据,半個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飯,還是摻著雜糧煮成的。過堂吃飯的時候,一面唸供養咒,一面聞到面前的菜發出陣陣刺鼻臭味,只能閉著眼睛、摒住呼吸吞下去。一碗湯清澈見底,拿來洗衣服也不會留下油漬。湯上常常漂浮著一層小蟲子,底下還沉澱著一些蝸牛、蚯蚓。所謂加菜就是吃豆腐渣,這些豆腐渣是客人吃剩餘的豆腐,拿到外面曝曬。曝曬時,麻雀飛來分享,牠們飽餐一頓之後,還不忘留下紀念品—糞便。
營養不良,衛生條件差,正在發育成長的孩子難免病痛,然而在那種環境中,生病都是奢侈。有一次他染患膿瘡,全身臭穢無比,尤其膿血黏著衣服,每一次脫衣服時,摧肝裂膽,痛得就像剝層皮。小孩子生病不敢跟師父上人說,其他人也懶得管閒事,始終沒有下山就醫。
還有一次,他染患瘧疾,忽寒忽熱,交相煎迫,受盡苦楚。但身在大叢林,幾百人集體生活、集體作息,病成這樣仍要隨眾參加早晚課。折騰了半個月,心想自己這回恐怕性命不保了。消息終於傳入師父耳中,遣人送來半碗鹹菜,這半碗救命的鹹菜如同瓊漿玉液,救身也救心。星雲含著滿眶的熱淚吞了鹹菜,當下發願盡形壽將身心奉獻給佛教,以報師恩。
如今,如果去參觀佛光山宗史館,眼尖的人會看到一隻缺角破碗中盛了半碗乾乾皺皺的鹹菜,正靜靜訴說著這一段往事。當然,這半碗鹹菜非彼半碗鹹菜,但以象徵意義來說,其中蘊涵了大師密密用心,希望佛光山的徒眾、信眾藉此參悟歷史,參悟感動的力量。
不見不聞的世界
當年,正是兵災連年的時候,民生拮据,寺廟香火零落,物質上的困苦已難以道盡,至於精神上的嚴格磨練,更遠遠非一般人所能忍受。
時過境遷,大師本人提起往事,心緒水波不興,但聽者均為之動容。
他回憶自己剛上棲霞時,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往往夜間十點睡覺,淩晨三點起床,以致早晚課誦,才一拜到地上就睡著了,被老師發現了踢頭,再趕快爬起來。曾經合掌跪在丹墀裡聽開示,一跪三、四個時辰,最後連小石子都嵌進膝蓋肉裡,雙臂也僵硬得失去知覺。
十五歲受具足大戒時,更親嘗到「以無情對有情,以無理對有理」的滋味。「還記得受戒師父問我有沒有殺生過,我答:『沒有!』突然一大把柳枝就打在我頭上,『難道蚊子、螞蟻都沒有殺過嗎?』我連忙改答:『有。』突然間柳枝又打在頭上,因為殺生是罪過。
「接著師父問我,你受戒是剃度師父叫你來的嗎?我答:『是我自己來的。』柳枝第三度打在我頭上。『師父沒叫你來,你自作主張,該打。』自然我謹受教,改答:『是師父叫我來的。』『不叫你來你就不來了嗎?』又是第四次打。」
在五十三天戒期中,本是求知欲旺盛、好奇心強烈的大男孩,更吃了不少苦頭。偶爾聽到一些山聲水聲,難免抬頭尋源,給戒場上的引禮師父看到了,籐條立刻落在身上:「聽什麼,把耳朵收起來,小小年紀,什麼聲音是你的?」挨完罰,趕緊收攝心神,不管葉翻如濤,春雨敲簷,均不入耳。師父的籐條又立刻追上:「把耳朵打開聽聽,什麼聲音不是你的?」偶爾貪看戒壇風光,也會被狠狠抽上一記:「眼睛東瞟西看的,哪一樣東西是你的?」出堂之時,乍見風吹草動、雲起雁翔,立刻驚覺,閉目不看,哪想到籐條仍不放過他:「睜開眼睛看看,哪一樣東西不是你的?」
直到柳枝打掉貢高剛愎,由我執轉化為無我,就是這樣「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的磨練,大師養深積厚了宗教情操,他說:「小時候在無理前面都可以低頭了,將來面對有理的事還不能接受嗎?對無情都能服從了,對有情有義的社會還不歡喜嗎?」
這一段經歷積累了他日後修行弘道的本錢,也形塑了數十年「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心自在、隨喜而做」的性格。
一師一徒,百煉成鋼
大師出家的日期是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當師父志開上人在南京大屠殺時期曾救了上千人的性命,並且在這裡收了一生唯一的徒弟。
前面說過,棲霞寺為一座十方叢林,住眾都是從全國十方而來,不容許有師徒關係。因此,大師雖然在棲霞山剃度,只是方便行事,不能說在棲霞山出家。大師出家的祖庭,應該是江蘇省宜興縣白塔山的大覺寺。他於一九四一年在棲霞山受戒的戒錄可以證明,這本戒錄現在都還存放在佛光山宗史館裡。當年他小小年紀在棲霞山出家,這算是個案破例,為了杜絕悠悠之口,師父對星雲的管教以鐵的紀律代替愛的教育。
他在山上六年,師父只給過他兩套衣服。每年農曆春節,看到同學們興高采烈放假回鄉,也要求回家與親人團聚過年,師父卻都不答應。在參學過程中,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師長的責備,師父知道他可能受了委屈,差人叫徒弟來見面。接著問起最近生活狀況,老人家端起桌上的茗茶說:「你以為沒有錢,向我訴說,我就會給你,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錢省下來給你花,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給你,什麼道理,現在你不懂,不過,將來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的心意。」
大師心性淳厚,對於師長們的教導順來順受,逆來也順受。果然,隨著時間的考驗與歲月的增長,大師瞭解了師父的用心良苦,也感念受益良深。不輕易讓他回家,是顧念他年幼出家,雖有善根善性,但很容易受外界誘惑退失道心;忍見他吃苦耐貧,是訓練他在艱困中淬勵奮發,對物質不妄求、不執著,不要養成花錢購買的習慣。
在某次演講中,大師對棲霞山師長滿懷感恩,他認為,都是師長們把自己這一塊破銅爛鐵,放進洪爐鍛煉成為堅純金剛,更在他身上揉捏出「能有能無、能飽能餓、能冷能熱、能早能晚、能多能少、能進能退、能苦能樂、能大能小」絕佳適應力。
「在我心目中,家師真正的好,不僅在於他的明理嚴教,也在他那恢宏的器識與開闊的胸襟。從大陸到台灣,從叢林道場到子孫寺院,我見過不少師父,他們收徒弟進來,或服侍防老,或繼承家廟,或為謀道糧,或增添氣勢,而我偉大的家師卻送我到各處參學苦修,讓我在大眾中薰修磨練。」
海安祭師
生別死離,文化大革命期間志開上人圓寂。一九八九年大師率領弟子信眾第一次回棲霞古寺祭掃師父靈塔時,感念師父的廣大慈悲、深厚期許,一生中鮮少哭泣的他,含淚拜倒在志開上人碑前,祝告作徒弟的無論環境如何困頓,都不曾辜負師父的苦心。當時與大師同行的電視節目製作人周志敏,這樣寫下她目睹的感人場面。
「依然是潮水般的歡迎隊伍,依然是鐘鼓齊鳴,但大師的腳步卻有如千斤重……大師的眼中閃著淚水……他一語不發,只是虔誠的禮佛,一次再一次,一遍再一遍。歡迎會上,禮請大師致詞,剛開口,即已泣不成聲。致詞中斷,十分鐘後,方丈和尚再一次恭請大師致詞,大師說:『我在棲霞山出家,離開至今已四十六年了,今天我重回母院,看到一切保持得如此完整,我知道,這是諸位長老法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誓死保護的結果。我自認非常堅強勇敢,但面對母院時,百感交集……。』」
志開上人與藥師佛同生,與民國同壽,遺體葬在老家江蘇海安。這些年,只要有機會回鄉探親,大師都會到師父墳前誦經報恩。一次,他對前來瞻仰的五、六百鄉民說:「這裡面安放著一位偉大的人物,那就是我的師父志開上人。」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雖然不再有機會孝奉師父,但大師多年來對師尊的親戚家人盡力關照,以聊報師恩。
摘自《雲水日月》
後記
筆墨之外
西來寺皈依
一九九四年夏末,為了寫《傳燈—星雲大師傳》一書,遠赴美國西來寺採訪,工作接近尾聲,我獨自倘佯在哈仙達崗的陽光下,踅尋這座寺院的長廊蜿蜒、碧草芳華,緊繃的心弦舒緩下來,開始有點思鄉情緒。就在這時候,三兩個人以內斂的小碎步迎面而來,口中念叨著「馬上開始了!快要來不及了!」同時加快速度,與我擦身而過。
什麼事?去哪兒?為什麼著急?他們是誰?新聞記者的訓練立刻在腦中生成一連串問題,本能衝動,跟著他們,去探個究竟。跟著跟到了大雄寶殿,門口一位法師迎上來,「皈依嗎?請來這裡寫下名字,快開始了,進去吧!」
一連串溫柔的指令,聽著舒服,卻仍然糊塗。依言走進大殿,只見已經整整齊齊跪滿了數十人,引禮法師帶我走到第一排最中央的拜墊,面對佛陀聖像,我不由自主雙膝跪下。
接下來的情節是,星雲大師緩緩走進大殿,主持莊嚴肅穆的皈依三寶典禮。當我離開大雄寶殿,腕上多了一串念珠,手上拿著一本皈依證書,皈依名「和元」。
真是莫名其妙!
對啊!這一段過程用「妙」不可言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妙在因緣,妙在佛法,妙在不可思議。
還記得我接到為大師寫傳的任務之後,第一次上佛光山就向他「攤牌」
一,我不是佛教徒,也沒打算成為佛教徒(不要向我傳教)。
二,我們公司會負責一切差旅費用(不要對我懷柔)。
三,寫完之後可以看不可以改(不要影響我的專業)。
一年多之後,繞了半個地球,以大師為證明師,我,符芝瑛,多麼「鐵齒」的一個傢伙,竟然皈依為佛教徒。
香港聞法
《傳燈—星雲大師傳》出版之後,我即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成為早期移居上海的台胞之一。暢銷書作家的頭銜對於適應新環境毫無意義,但佛教信仰對我幫助很大,我用隨緣生活、隨心自在的態度工作、交友、融入當地社會,十年過去,在異鄉打造了第二個家園,身心安頓。
幾個常常聽我師父長、師父短的上海朋友,早就希望一睹星雲大師廬山真面目。二○○四年秋末,我權充領隊,帶他們到香港紅磡體育館聽師父的佛學講座。講座當然非常成功,朋友們法喜充滿而歸,我的行囊裡更多了一項艱困而興奮的使命—再寫「星雲大師傳記」
這本書被安排在二○○六年出版,有著重大的意義,欣逢佛光山開山四十周年紀念;星雲大師八十華誕。作為獻禮,也作為一個歷史階段的紀錄,我定當全力以赴。
發心
一開始就陷入掙扎,是只寫續集呢?
還是全部重新來過?
前者容易,後者困難,我發心全部重新來過。
既為了讓沒機會接觸前書的人可以首尾相連、連貫有序地閱讀;也為了試練自己十年來有無長進。
一頭扎進浩瀚資料大海。大師半個多世紀以來,雲水弘法,筆耕不輟,累積的各種演講集、對談、座談、論文、專著、文集、隨筆、散文、小說、日記、書信、教科書等,不下數千萬言;有關佛光山及大師的報導、評論、書籍、訪談等,即使是只蒐集比較有代表性的部分,也有數十種之多,加上影音、電子資料,其龐雜分散,撲面洶湧,幾乎讓人滅頂。隨著時間過去,我書房裡資料成堆成疊的長高起來,電腦裡檔案點點滴滴的充盈起來。縱使如此上窮碧落下黃泉,仍然怕掛一漏萬。
同時採訪工作密集展開。我又能夠親近大師當「會跟」了。
因為要在大師百忙行程中安排第一手對話,我從台灣頭跟到台灣尾,又跟到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大陸參與觀察弘法講經、座談會、青年成年禮、三皈五戒、道場破土、會見媒體訪客、師徒接心等等,往往邊用餐、邊乘車、邊走路,錄音機、筆記本隨時待命,捕捉每一句話語,每一個神態,每一個動靜;睜大雙眼、豎起雙耳、打開心房,烙下深刻的撼動。
側訪的對象遍及海內、海外,出家、在家弟子,佛教徒、非佛教徒,共七十七位,平均每人一小時,共累積錄音帶九十分鐘十五卷,六十分鐘卷五十五卷。多少次,談到欲罷不能,他們開心,我跟著笑;他們激昂,我亦覺振奮;他們流淚,我感同身受。
寫作並不是一氣呵成的,配合資料到手的時間及採訪進度,寫好又刪掉,搭起又推倒,屢見不鮮。最大困難在於取捨,許多金玉之言、珠璣之文,反反覆覆推敲琢磨,實在限於篇幅,只好忍痛割愛,甚為遺憾。如有未盡之處,還望讀者鑒諒。一年多時間,我可以說是﹁日日抱佛起,夜夜伴佛眠﹂,身心浸淫其中。有人問我壓力大不大?總想起佛光山新任住持心培法師的話:連我們呼吸的空氣都有氣壓了,什麼事沒有壓力呢?因此回答:誠然壓力不小,但唯有更加努力!由於佛光山生機勃勃,運轉不歇,每天都有新的數據、新的活動、新的變化,但為了此書出版,必須定下一個截止統計的時間,否則永遠不能上印刷機。這個截止時間是二○○五年十二月,書中數據以此為準。
是我,也不是我
夜深人靜,過去曾經不止一次捫心自問,佛光山在家、出家弟子筆陣如林,智慧如海,替大師立傳的,為什麼會是我?說真的,憑我一人之力,真的難以完成這本書,藉此一角感謝大師及佛光山上下對我的信任支持,謝謝大師親筆為封面題字;謝謝滿義法師、如常法師、書記室、妙廣法師、妙昕法師及碧雲師姐等鼎力協助,謝謝所有提供寶貴資料及時間的朋友、善知識。是你們,手把著手,教導我寫出一筆一劃;是你們,心印著心,指引我描摹刻畫出永遠敬愛的大師;是你們,燈連著燈,照亮我每一寸前進的道路。另外,我親愛的雙親二○○五年在大師見證下皈依成為佛教徒,成為佛光大家庭的一分子,這是我今生最大的歡喜,也是為人子女能夠給父母最好的感恩與報答。謝謝我的先生、我的女兒,願生生世世結緣,組成甜美幸福的家庭。謹以此書,獻給普天下善男子、善女人,十方佛土有情眾生。
二○○六年一月二十日 上海
精進不懈的創格完人
柴松林
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在論及聖雄甘地的時候,曾這樣形容這位不世出的偉人:「他的行動,極其溫柔和睦,即使驟遇艱難的大變,也從未有何疾言厲色。他具有純良正直的本性;且態度謙沖慈祥,對任何人,都不會顯出驕矜的顏色。因此有人以為他是膽怯、退避的人;但實際上他卻是最力求精進向上,為宏大理想而與環境奮鬥的大勇者。」羅曼羅蘭這一段話,由對甘地的讚嘆,移換到星雲大師身上,也是十分貼切。
星雲大師生逢社會巨變的大時代,度過貧困艱苦、戰亂流離,親嘗佛門棒喝、政治迫害,雖然歷盡滄桑,飽經憂患,受盡痛苦挫折,誤解毀謗,卻以其先天的秉賦與後天的修為,養成為具有「過人領悟力、敏銳洞察力、強烈說服力、堅毅執行力、巨大擴散力,無私生命力」的宗教領袖。其實星雲大師的成就並不僅在宗教界是人間佛教的開拓者,高希均先生描述他:「一位果斷的、身體力行的宗教改革家。一位慈悲的、普及佛理的創意大師。一位博愛、提供知識的教育家。」並認為半世紀來,星雲大師在海內外推動的人間佛教,是另一個台灣奇蹟,另一次寧靜革命,另一場和平崛起。
高希均先生將星雲大師推動的人間佛教,視為一場寧靜革命;使人想起基督教周聯華牧師,在介紹基督教神學家田立克教授時所用的話語:「保羅.田立克是一位為傳統神學家所攻擊,而又為一般大眾所歡迎的宗教哲學家。傳統神學家攻擊他,因為他脫離了傳統;一般大眾歡迎他,因為他沒有傳統神學家那些生硬的術語和固執的成見。」星雲大師推動人間佛教的際遇,正如同田立克教授,堅持對真理的信念,雖遭極權的壓迫,永不屈服師;且受到大眾的景仰,與日俱增。
田立克教授認為神學家的責任是把永恆不變的真理,傳遞給隨著社會環境變遷而時刻變化的人們。星雲大師正是一位這樣的宗教家,他知道佛法的真理固是永恆,人卻是不斷改變的,所以他是一位與時俱變、能隨時關注現世的宗教家;如果宗教家固執成見,必遭人厭棄,無有成就。
宗教家的責任是雙重的。一方面要守住真理,予以宏揚;一方面要招徠群眾,給予救贖。也因此,大師對佛法真義的體驗與理解,雖然深刻而精微,但在宏揚佛法時所宣講的內容,卻易為現代人瞭解和接受;更以其智慧與對世事洞明和對人的體諒,能以愛心、耐心、同理心,找到與人的接觸點,讓他和群眾能產生共識,發出共鳴;這個接觸點是普遍存在的,也就是能以「人,與我一樣的人」這個開頭的想法作為起點。
在傳統上,不管是東方或西方的宗教家,尤其是具有深厚影響力的宗教思想家,都有些輕視常民的生活,忽視文化,甚至敵視文化;而星雲大師卻是重視常民的生活,尊重文化的。他宣講佛法,從事宗教活動,創辦種種事業,都儘量與當代人類的生活產生密切的連結。因此不論是他與人接觸時的交談指引,他與弟子信眾間言行示範,還是他經營的道場機構和創辦的慈善、文化、教育事業,都不是空中樓閣式的、概念式的、艱深晦澀的術語宣說;而是真切實際與本地文化、與當下生活密切關聯的譬喻述說與經驗指引。當他在台灣的時候,他是通過台灣文化向世界發聲;當他在美國、在澳洲、在南非、在歐洲或東南亞的時候,他是藉著美國、澳洲、南非、歐洲與東南亞文化向世界說話;他是大格局、大氣魄,真正以地球人身分,深諳文化三昧的行家。
從星雲大師的生活中可以領悟到,他是把時間分為日曆時間或量的時間;適切時間或是質的時間。前者一日一日如年歲增長,歲月消逝;後者讓人生每一分秒中都在時機成熟的過程中活著,存善念,說好話,做對的事,產生有意義的貢獻,正是「此其時也」。現在是短暫的,只是過去和未來的分界線。當人們說現在時,實際上是在追敘過去;在憧憬未來時,實際是討論超過一切時間的永恆。現在即是過去,現在發生的事情僅是過去一連串事情的後果。現在即是未來,在現在中生活,正是向未來行進。現在的每一瞬間,是由過去邁向未來的轉機。欲求現在有意義,就要先清楚未來。現在的重要在於其具有承先啟後的意義。因為每一個現在,決定了未來。
人生在世充滿各種憂慮,憂慮比恐懼還嚴重;因為恐懼可以找出對象,而憂慮卻常是說不出原因。像最基本、最普遍也是無可避免的死亡憂慮,因為沒任何活人經驗過,更加深其程度。命運則是最接近死亡的憂慮,它似乎支配一切,它總是站在門外,隨時會叩我們的門,無時無刻緊隨在我們身後,不管是坐飛機的時候,還是做試驗的時候;是社會秩序喪失的時候,還是野心家要以我們為賭注的時候。又如同人生沒有意義與虛空的憂慮,人生的沒有意義是因為人什麼都不關心,失去了人最基本的價值意義,缺少精神上的依託,無依靠也無所適從,不知道為什麼活在世上。虛空的感覺可以引人進入沒有意義的境地,當人面臨精神方面虛無的威脅,於外在的事物、內心的發展上,都欠缺了生之意志,可能對現實環境感到不滿,可能對過去依賴的事物失去信念,也可能於積極追求之後覺得只是一場空。
像罪惡感與受譴的憂慮,人常會質問自己,審判自己,自問「是怎樣一個人」、「是不是有道德的人」。當我們想到這個道德的自我時,總會遭到良心的譴責,使人陷入對自我道德完全絕望的境地。任何一種憂慮,對人的精神生活都是致命傷;因此需要一種力量來對付憂慮,這對付憂慮的力量,來自人的信心,稱之為生之勇氣。人的信心來自對人、思想、事或物的關懷;但人的信心達到最高峰時,則是對全智全能的佛陀或是造物者的關懷,對於佛陀或造物者的信仰,是不容懷疑的,無須證明的,這種對佛法的信心,產生了勇往直前的生之勇氣,克服了一切憂慮。
祛除人生的疑惑憂慮,星雲大師自認為是他最大的責任,他胸有成竹的表示,要給人信心,給人希望,要激起人的生之勇氣。他對弟子說:「我不怕死,死是非常自然的事,我們有信仰的人,不是不會死,而是面對死亡,會認識清楚,知道死亡不是結果,而是另一期生命的開始。」
文學家、哲學家克利斯多夫.菲利普斯在其所著《蘇格拉底哲學新發現》一書中在回答「你認為你對誰負責?」一問時,回答道:「我認為我對我自己負責,我是讓我的良知作我的嚮導,而我的良知命令我應該對每一個來到我面前的人都覺得負有責任。」星雲大師雖然自覺承擔了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導師責任,卻總是製造輕鬆快樂的氣氛,鼓勵人樂觀奮鬥,他常說:「世上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為何要愁眉苦臉。」
正如蘇格拉底對道德生活的追求,星雲大師一方面基於責任感,一方面基於佛法的信心,不單相信其弟子,也相信任何人,長久以後,必能成就他自己無法在短時期內做到的事。他不單是講經說法,更能以身作則,躬親示範;他更鼓勵人規劃自己成聖成賢的法門;他期望大眾不把他視為一位上師嚮導,而是成就獨立自主的、以自己的良知為嚮導,樹立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處世為人的新典範。在這一點上,星雲大師是愛爾蘭歌手也是哲學家波諾說的:「說到底,你自己必須變成你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那種變化本身。」他是當代最符合知行合一的聖雄甘地期待的:「我們自己必須是自己所想望的那種世界的變革」。星雲大師和蘇格拉底一樣都沒有用這麼多文字來表達這個觀點,但是他們是用自己一生的行誼將其表達出來。
印度前總理尼赫魯在追憶甘地的時候,曾說:「甘地就是印度;他不但是千萬人民的代表,簡直是他們理想的化身。他有絕頂的智慧、遠大的眼光、仁慈的襟懷、優雅的情緒。將他的情感節制,納於正規,人民受其偉大人格的感召,如磁石吸鐵。他對印度瞭解最深,對任何局勢所下的判斷最為準確,尤其是在緊要關頭。」
從尼赫魯相同的觀點來看,星雲大師正如同甘地一樣具有偉大的人格,深厚人文精神,是真正的大知識份子。知識份子一詞源出舊俄時代那些關心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社會大眾的問題,並且積極參與改造社會的行動;能超越自己的專業領域,關懷公眾的利益與福祉,如政治、經濟、文化教育與社會思想,懸出理想,規劃方案,引領社會前進。星雲大師不僅是一位不世出的宗教家,更是如范仲淹那樣的古典大知識份子,其精神可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話來概括。在國命民脈面臨危急存亡的時刻,必會以民胞物與的俠義精神挺身而出,如范仲淹在《靈烏賦》對靈烏的歌頌:「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不是像那些雖在宗教界享有盛名,卻在國家民族面臨危機時刻逃避責任,討好當道,或以方外人自居,甘做鄉愿;而是挺身而出,以道德勇氣、慈悲、智慧,提出箴言,引領方向,指點迷津。
星雲大師在《星雲日記》中,曾寫下如下的詩句:「心懷度眾慈悲願,身似法海不繫舟;問我平生何功德,佛光普照五大洲。」所以從根本上,他是將自己定義為一位宗教家,一位「血液與大眾分不開,脈搏與群眾共跳躍 」,以「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方便、給人希望」為宗旨的人間佛教倡導者、設計者、推廣者、護持者。
佛教自佛陀迄今兩千五百餘年,論其規模之宏大、信徒之眾多、事業之多元、僧伽素質之高、服務範圍之廣、服務對象之眾、影響之深與貢獻之大,當以今日為最。推佛教之能有今日盛況,固集合眾人之力;但若論其間貢獻最大的領袖,非星雲大師莫屬。
星雲大師對宏揚佛教的貢獻與服務社會達致的成就,在林清玄著《浩瀚星雲》、符芝瑛著《傳燈》、滿義法師著《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以及無數論文、專文、報導中皆有詳實、精緻而令人感動的敘述。但若論其在整個佛教發展史,最具革命性貢獻的是:
一、佛法西傳。兩千餘年間佛教雖發源於印度,涉崇山峻嶺沙漠荒野東傳而發揚光大;卻未能向鄰近便捷的中亞、歐洲西進;今日真正使「佛法長流五大洲」的當推星雲為第一人。
二、眾教協力。自古以來雖同為正信的宗教,非但不相往來,甚且彼此抵制、互相攻擊;星雲大師與世界上各主要宗教,如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日本神道教、本國的道教、一貫道等,皆能包容尊重、建立友誼,協力為世界和平與人類福祉而奮鬥。
三、建立傳承制度。向來佛教僧伽道場皆師徒相繼,未能建立傳位的規制。星雲大師於一九八五年,其所開創之基業至相當之規模,佛光山的貢獻為世所肯定,乃依其自創之民主機制退位,成為佛教永久的義工,佛光山僧團中的一員。其光明磊落與無私忘我,為佛教傳承建立可大可久的宏規,最能凸顯其人格之崇高偉大。
柏拉圖以降的倫理學家在論及人之所以為人、人的卓越性時,最常提出的有「六大觀念」:一是「德」。人對自己、對人群、對宇宙皆負有責任,既要實現其天賦潛能,不斷提升自我的價值,還要使天地萬物形成具有美與秩序的和諧整體,超越時空的限制,成為真正的人。二是「中庸」。在希臘文中,中庸的意思是「適度的節制」,能節制才能免除貪欲,才能積極規劃人生。三是「正義」。正義是合乎人道主義的公平,靠誠實勇敢來實踐。四是「善」。善是愛人如己,為自己利益傷害別人是惡;善是給人希望,惡是讓人絕望,對抗邪惡的上策是努力行善,讓世界充滿希望 。五是「勇敢」。勇敢是克服恐懼,面對死亡,為別人而冒險犯難,是出於「以人類更高的善為依歸的良知」。六是「虔誠」。虔誠是要真誠的面對自己,對父母感恩,對國家忠誠,對萬物珍愛,對造物者的崇敬。以這六大觀念來看星雲大師,是真正能行善驅惡,力求完美的典範,堪稱「創格完人」。
一九六九年林衡哲先生譯《二十世紀代表性人物》一書時,在序言中感嘆的道出在三十六位堪為表率的代表性人物中,竟然沒有一位華人,甚至連整個東亞地區也沒一人上榜。而今有星雲大師出,當可彌補此一缺憾。
「藍海策略」先行者、「人間佛教」第一人
高希均
(一)「策略」與「模式」
十二年前,星雲大師首部傳記《傳燈》問世,當時創下了出版界的輝煌紀錄。符芝瑛撰述大師弘法利生的故事,感動了海內外百萬讀者。
今年是佛光山開山四十周年,也是大師八十壽誕。符芝瑛再度執筆,所寫《雲水日月──星雲大師傳》一書,以更宏觀的視野與微觀的深入,記錄了大師一生志業。
對佛光山創辦以來,大師倡導的四大宗旨: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也有更生動的與延續的記述。自己是研習經濟與管理的,用我們的言語來問是:星雲大師用什麼「經營策略」、以及什麼「商業模式」,創造了遍及海內外的「佛光事業」?
更具體的問:
.星雲大師如何把深奧的佛理變成人人可以親近的道理?
.星雲大師如何再把這些道理變成具體的示範?
.星雲大師又如何把龐大的組織管理得井然有序?
.星雲大師又如何能在五十八歲就交棒,完成佛光山的世代交替?又如何在交棒之後,再在海外另創出一片更寬闊的佛教天空?
.最後,星雲大師又如何以其願力、因緣、德行,總能「無中生有」,把佛教從一角、一地、一國而輻射到全球?
(二)價值創新的藍海策略
去年八月「天下文化」出版的《藍海策略》與《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提供了關鍵性的解答;出版後即刻引起了各界的重視與迴響。
書名中的「藍海」不是政治符號,而是一種機會無限的隱喻,意含一望無際的藍色海洋,正等待雄心萬丈的人們啟航追尋,鼓浪前進。
《藍海策略》一書指出:企業不可能永遠保持卓越,要打破這個宿命的策略就是:「脫離『血腥競爭的紅色海洋』及零和遊戲,創造無人競爭的市場空間,開創藍海商機。」
因此,藍海策略的精義,就是跳脫傳統的惡性競爭,刺激企業(或組織)去追求一個完全嶄新的想像空間與發展方向。它不再堅守一個固定的市場,也不是在圍城中搏鬥,更不能對舊市場、舊產業緊抱不放;而是勇敢的另外建舞台,另尋市場,另找活水,透過「價值創新」在新創的環境中大顯身手。訂定藍海策略,要有「四項行動架構」(four actions framework):(1)「消除」哪些同業習以為常的因素?(2)「減少」哪些不必要的因素?(3)「提升」哪些因素到高於同業標準?(4)「創造」哪些同業尚未提供的因素?(1)與(2)在節省成本,擴大需要;(3)與(4)在強調「差異化」與「新價值」,提升自己的價值。
事實上,人間佛教的推廣早已默默的在運用這些藍海策略,在大師身體力行下,佛光山
.一直在努力開創宗教的「新市場」;
.不與其他宗教競爭,使「競爭」變得不相干;
.創造出信徒及社會的新需求,追求持續領先;
.同時維持信徒的信任及社會的信賴;
.調整內部人才的培育與作業系統。
(三)星雲模式
讀完《雲水日月》,發現星雲大師推動人間佛教的用心、做法、效果,不僅符合上述的藍海策略,更超越了藍海策略。這種推動與做法正就是涵蓋在目前海內外所共同推崇的「星雲模式」之中。
因此,《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即藍海策略的中文版、宗教版;更正確的說,星雲大師是藍海策略的先行者、領先了半世紀。
在《星雲模式的人間佛教》一書的導讀中,我曾引述了作者滿義法師的眾多例證:
.大師詮釋佛法的語言很人性化,他的佛法沒有教條、沒有形而上的談玄說妙,也不標榜神通靈異,他只是很實際、很親切的從人的立場出發,讓人從他的開示中,獲得啟示與受用。
.大師說法善於舉喻說譬,他常利用故事、公案,藉以詮釋深奧的道理,令人心開意解,繼而對佛教生起信心。.大師說法理路清晰,前後有連貫性,簡潔扼要,不會離題漫談,也沒贅語。
.大師說法機智幽默,常常信手拈來,一句話就能回答一個難解的問題。
.大師言行一致、言而有信,他一生信守承諾,所開示的佛法都是自己躬親實踐過,所以說來令人信服。
.大師講話圓融,客觀中肯,而且面面俱到,總能令舉座皆大歡喜。
.大師為人慈悲厚道,從小就學習「口邊留德」,從不輕易批評、責怪別人,說話總是給人留有餘地;他體諒、溫厚的性格,總是令人如沐春風,凡是與之接觸過的人,無不歡喜親近,並且被他的誠意感動。
.大師提出「用新事業增廣淨財」的理念,將信仰與事業結合,使信仰佛教的人口逐漸「年輕化」、「知識化」,大大改變過去一般人對佛教的觀感。
.大師首開興辦活動之風氣,透過「多元」活動的舉辦,不但帶動朝野各種社團活動的蓬勃發展,尤其藉助活動,發揮「寓傳教於活動」的弘法功能,讓佛教走向社會,帶動社會善良風氣,甚至走向國際,讓五大洲的人士因佛光山而認識中華文化。
(四)跨越、超越、飛越
歸納起來,大師對於傳統佛教的陋習勇於改革,使佛教能夠擺脫守舊、落伍,進而「與時俱進」、與眾不同、貼近生活、見人所未見、做人所不能做、不敢做。這正就是「藍海策略」中的「價值創新」。是這些做法提升了人間佛教的競爭力與差異性,這也真是台灣社會向下沉淪之中,向上提升的最大力量。
這些做法的源頭來自星雲大師。我不斷思考:是這位宗教領袖的哪些才能使他成為推動「人間佛教」第一人、藍海策略的先行者?我的觀察是大師擁有六項才能:
(1)過人的領悟力。
(2)敏銳的洞察力。
(3)強烈的說服力。
(4)堅毅的執行力。
(5)巨大的擴散力。
(6)無私的生命力。
這六項領導才能與十年前我對大師的了解,可以前後呼應。當時我描述大師是:
.一位果斷的、身體力行的宗教改革家。
.一位慈悲的、普及佛理的創意大師。
.一位博愛的、提倡知識的教育家。
大師的成就,不能歸功於機運;他的「志業」,不只是宗教;他的影響,更不局限於台灣。大師的貢獻早已經跨越宗教,超越台灣,飛越時空。
他是屬於海內外全體華人的,他也是屬於全人類的。
一九四九年一位二十三歲法名「悟徹」的大陸人,來到台灣,身無分文,不諳台語,但腦無雜念,心無二用,花了半世紀的心力,開拓了無遠弗屆的人間佛教。「千山我獨行,身影遍四海!」或許是大師部分的縮影。二○○六年,大師八十大壽。昔日那位十二歲的揚州小和尚,此刻已是「雲水日月」:
如雲之飄逸,
如水之清澈,
如日之燦爛,
如月之圓滿。
(二○○六年三月一日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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