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段喃喃細語的故事,四首低迴不已的哀歌
在我的閱讀中,只有極少數的作家能像妮可‧克勞斯這樣把哀傷像小動物般抱到我們面前,我們甚至可以聽到它呼吸的聲音。──吳明益
吳明益── 專文導讀
王盛弘、郝譽翔、陳玉慧、張鐵志、郭強生── 攜手讚譽
屋宅是如此龐大,以至於我們每個人都只記得非常微小的部分;關於大宅的記憶如此完美,讓記憶本身成了原始的大宅。
來世中,人們將一起生活在共同記取的回憶裡。但我們不行,我父親曾說,你我都不行。你我為了保存片段記憶而活,我們始終抱著遺憾,永遠渴求一個只存在於過去的地方。因為啊,我們記得一個鑰匙孔、一塊磁磚、以及門檻在開著的門下被磨損的模樣。
——游泳洞
一張古董書桌,串起四段不同的生命故事。
二十五年來,女作家娜迪雅都在同一張古董書桌上寫作,書桌因此成為她生活的重心。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放棄這張書桌時,她的人生因此瀕臨崩潰……。
道夫,一位與父親維持著緊張關係的年輕男子,終於遠走他鄉。直到母親過逝後才回家,但在母親的葬禮結束後,他決定留下陪伴年邁的父親……。
在牛津大學教授浪漫文學的亞瑟,直到整理過逝妻子的遺物時,才發現她隱藏了一個駭人的祕密,一藏就是五十年……。
匈牙利古董商懷茲,不計一切要找回他的家族於二戰期間,被蓋世太保抄家、搶奪的家具及藝術品,特別是一張曾經屬於他父親的古董書桌……。
這四段故事交織出豐富的肌理,故事的主角們都曾在生命的某個時期,與這張古董書桌有關聯,不論他們是擁有者,或只是保管者,卻都無法永遠保有它。書桌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愛、說不出口的祕密、失落的年華,更是放不下的回憶。
1974年生於紐約,長於長島。史丹福大學、牛津大學畢業,主修文學及藝術史。自小博覽群書,文采洋溢。未上中學前,即已涉獵亨利.米勒、菲利普.羅斯等人作品。十九歲開始寫詩,詩作曾發表於Paris Review、Ploughshares等刊物;小說作品散見New Yorker、Esquire等雜誌。 2002年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 Man Walks Into a Room,同年即獲選《洛杉磯時報》年度最佳好書,Esquire雜誌並稱讚她為「全美最佳新秀作家」。 亦自2002年起,開始發展《愛的歷史》故事雛形,2004年以短篇小說形式發表於《紐約客》雜誌(New Yorker),大獲好評,迴響熱烈,決心擴寫為長篇小說。《愛的歷史》在2005年問世後,立刻登上英美重要暢銷排行榜,更迅速售出全球多種語文版權,可謂奠定國際文壇地位之作。 與小說家 Jonathan Safran Foer為美國文壇知名夫妻檔,兩人育有一子,現居紐約的布魯克林。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美國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現定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愛的歷史》、《蘇西的世界》、《神諭之夜》、《遺愛基列》、《不存在的女兒》、《大宅》、《接骨師的女兒》、《珍.奧斯汀讀書會》、《繆思文集》、《神諭之夜》、《英倫魔法師》、《索特爾家的狗》等
全體起立
真正的善人
游泳洞
孩子們所說的謊言
真正的善人
全體起立
游泳洞
懷茲
跟他講話。
庭上,一九七二年冬天,我和R分手,或者,我應該說R甩了我。他的理由模稜兩可,但大致而言,他說他有怯懦、秘密、可鄙的一面,他絕對不能對我展現這一面,他也必須像隻受傷的動物一樣離開我,直到他能夠改進自己、讓他自覺配得上與人交往。我跟他爭辯——我們已經交往了兩年,他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他若有何冷酷或是怯懦之處,我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怎麼說都沒有用。他搬出去三個禮拜之後,我收到一張他寄來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沒有寄信人地址),信中表示分手的決定雖然不易,但他認為這個所謂「我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也必須自承我們的感情已經永遠畫下句點。
接下來情況相當糟糕,過了一陣子才有起色。我不願多講,這麼說吧,我不出門,甚至不去探望我的奶奶,我也不讓任何人過來看我。說來奇怪,唯一稍有幫助的是刮起狂風暴雨,我得拿著一支小小的鍍銅扳鉗在公寓裡跑來跑去,扳鉗的形狀很奇怪,功用在於栓緊老舊窗框兩側的螺栓——起風的時候,螺栓若變鬆,窗戶就會發出尖銳的聲響。公寓裡有六扇窗戶,我剛栓緊其中一扇的螺栓,另一扇窗戶就開始咆哮,因此,我得拿著?鉗東奔西跑,然後說不定得以坐在公寓裡僅剩下來的一把椅子上,享受半小時的清靜。有段時間,世界似乎只剩下那場持續了好久的大雨,我能做的也只是保持螺栓固定,最起碼感覺如此。當天氣終於放晴的時候,我出去散散步。所有東西都泡在水裡,一攤攤靜止、水光粼粼的清水散發出寧靜的感覺。我走了好久,行經一些之前從未造訪、之後也不會再去的鄰里,說不定最起碼走了六、七個小時。抵達家中之時,我筋疲力盡,卻感覺洗滌了心中的某些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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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不久,R的平台鋼琴從客廳那扇大窗戶被搬了下去,正如當初從那裡被搬了上來。那是他最後一件搬出公寓的私人物品,只要鋼琴還在,感覺似乎他尚未真的離開。鋼琴被搬走之前,我跟它單獨相處了幾個禮拜,我走過鋼琴旁邊,有時停下來拍拍它,正如從前輕拍R。
幾天之後,有個老朋友保羅‧亞爾培斯打電話跟我說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和偉大的詩人巴列霍置身一棟鄉間的屋子裡,屋子自從巴列霍小時候就隸屬他的家族。屋裡空蕩蕩,牆壁全都漆成泛藍的白色。整體效果相當平靜,保羅說,他在夢中覺得巴列霍可以在這種地方寫作,真是幸運。這裡像是投向來生之前的暫駐所,保羅對巴列霍說。巴列霍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必須重複兩次。現實生活中,這位詩人四十六歲喪生於暴風雨之中,死時身無分文,恰如他自己先前的預期。最後詩人終於聽懂,點了點頭。兩人進屋之前,巴列霍跟保羅說了一個關於他叔叔的故事,他說他叔叔曾把手指浸到泥巴裡、在額頭上做個記號——說不定是聖灰節的某種儀式。然後,巴列霍說道(根據保羅的講述),他會做出某個我始終不了解的舉動。為了闡釋其意,巴列霍把兩隻手指浸到泥巴裡,然後在保羅的上唇上方畫了一道鬍子。他們兩人都笑了起來。整個夢境之中,保羅說,最令他訝異的是兩人之間那種串通一氣的感覺,好像他們已經相識多年。
醒來之時,保羅自然想到我,因為大二的時候,我們在一堂關於前衛詩人的專題講座上相識。我們在課堂上始終贊同彼此的意見,其他人則總是跟我們唱反調,而且隨著課程的進展,大夥反對的聲浪更加高漲,因此,我們成了朋友,即使已經過了五年,保羅和我的盟友情誼依然可以馬上攤開啟用。他問我好不好,言下之意是指我跟男朋友分手一事,肯定有人跟他說了。我說我還好,只不過我覺得自己或許正在掉頭髮。我還跟他說,沙發、椅子、床、甚至餐具,全都跟著鋼琴隨同R而去,因為當初結識R之時,我幾乎旅居四方,而他已經像個菩薩似地,身邊圍繞著他從他母親那裡繼承的傢俱。保羅說他或許認識某人,這人是個詩人,也是朋友的朋友,這人即將返回智利,或許需要幫他的傢俱找個寄居之處。保羅打了電話,這位名叫丹尼爾‧瓦爾斯基的詩人確實有些不知如何處理的東西,他不想丟棄,以防未來改變心意,決定回返紐約。保羅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還說丹尼爾等我跟他聯絡。我拖了幾天沒打電話,主要的原因在於跟一個陌生人索取傢俱,感覺相當奇怪,即便有人已經幫我鋪了路。另一個原因則在於自從R和他的許多私人物品搬走之後,過去一個月來,我已經習慣一無所有的生活。只有別人來訪的時候,問題才會浮現,庭上,我經常從訪客的表情中得知,就外在環境而言,我的狀況顯得可悲。
當我終於打電話給丹尼爾‧瓦爾斯基的時候,電話響了一聲他就接起來。他起先不知道電話另一端是誰,寒暄之時帶著一絲謹慎,日後想到丹尼爾‧瓦爾斯基,我腦海中始終浮現那股謹慎,後來我結識的幾個智利友人,大致上也給我相同印象。他花了一分鐘弄清楚我是誰,在那一分鐘當中,他靈光一閃,赫然發現我是個朋友的朋友,而不是某個瘋女人——什麼?她打電話來索討傢俱?她聽說他想扔掉它們?或是只是暫時租借?——在那一分鐘當中,我也考慮說聲抱歉、掛了電話、繼續過著只有一張床墊、塑膠餐具、和一張椅子的日子。但是靈光既已一閃(啊哈!沒錯!對不起!傢俱全都在這裡等著妳),他的聲音柔和下來,同時也變得大聲,取而代之的是種豁達的語氣。日後想起丹尼爾‧瓦爾斯基,我就隨之想到那股豁達,連同每一位來自亨利‧季辛吉口中那直指南極洲中心的匕首、昂首高聲歡呼的民眾,想來也都帶著同樣豁達。
抵達一○一街之時,丹尼爾‧瓦爾斯基按了門鈴讓我進去。我站在陰暗的大廳等電梯,忽然想到或許我不喜歡他的傢俱。傢俱說不定一片烏黑,要不就是給人壓迫感,現在若打算客氣婉謝,說不定已經太遲了。但是情況剛好相反,當他開門時,我的第一印象是明亮,光線亮到我必須瞇起眼睛,一時之間,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臉,因為那只是個輪廓。空氣中還有煮東西的香味,結果那是一道他在以色列學會烹調的茄子料理。雙眼調適了光線之後,我很驚訝地發現丹尼爾‧瓦爾斯基是個年輕人。我原先以為對方上了年紀,因為保羅跟我說他朋友是個詩人。雖然我們都寫詩、或是試圖寫詩,但我們始終刻意不稱自己是詩人,我們都覺得這個頭銜應該保留給那些作品經過評估、值得發表的文人,而且不只是刊登在一、兩本名不見經傳的期刊,而是集結成為一本書店買得到的真正詩集。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對詩人的定義真是傳統到令人不好意思,雖然保羅、我和我們認識的其他人都自詡通曉文壇諸事,但那段日子裡,我們依然帶著毫髮未損的野心闖蕩,由某些角度而言,野心也使得我們盲目。
丹尼爾二十三歲,比我小一歲,雖然他尚未出版詩集,但是他的日子似乎過得比較充實,或是比較充滿想像力,你也可以說他覺得自己必須四處旅行,接觸人群,親身體驗,每次碰到具有這種特質的人,我總是感到忌妒。過去四年來,他雲遊四方,棲身在不同城市,他在旅途中結交的朋友們家中打地鋪,有時他說動他媽媽提供資助,或是說不定他外婆匯錢過來,他也得以租間公寓落腳,但是現在他終於決定返鄉,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們正致力於智利的自由民主和革命運動,最起碼為了智利的社會主義而奮鬥,他準備加入他們的行列。
茄子料理已經可以上桌,丹尼爾一邊擺設餐盤、一邊叫我四處看看傢俱。公寓不大,但有一扇朝南的大窗戶,擷取了所有日光。這裡最令人稱奇的一點是屋裡非常亂——散落在地上各處的紙張,沾了咖啡印漬的保麗龍杯子,筆記本,塑膠袋,廉價膠鞋,分散的唱片和封套。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說不定覺得有必要為家中一團混亂而致歉,或是戲稱一群野生動物剛闖過家裡,但是丹尼爾什麼都沒說。只有牆壁是勉強算是淨空,光禿禿的牆上只掛了幾張他曾經造訪的城市地圖——耶路撒冷、柏林、倫敦、巴塞隆納——他在某些巷道、街角和廣場上草草寫了幾筆,我無法馬上了解其意,因為他寫的是西班牙文。再者,這位東道主暨致贈傢俱的善心男士正忙著擺設餐具,我若走過去、試圖解讀地圖上寫些什麼,似乎相當失禮。因此,我專心看看傢俱,或說我能從一團混亂當中看到的東西–一張沙發,一張體積龐大、抽屜眾多的木頭書桌,抽屜有大有小,兩個擠滿西班牙文、法文和英文書的書架,最漂亮的一件傢俱狀似箱子或是櫃子,上有鍍鐵托架,看起來好像被人從沈船之中搶救出來當作咖啡桌。他肯定全都買二手貨,每件傢俱顯得破舊,但是全都散發出令人憐惜的氣氛,再加上它們全都被紙張和書本壓得喘不過氣來,不但未減風采,反而更吸引人。我心中忽然充滿對這位傢俱主人的感激之情,好像他遞交給我的不僅只是一些木頭和布料,而是一個重新開始的大好機會,全視我如何面臨這個挑戰。說來不好意思,庭上,但我眼中真的盈滿淚水,即便如同其他許多時候一樣,我其實是因為累積在心中、久久不願面對、難以言喻的懊惱而哭泣。那個陌生人所致贈、或是出借的傢俱,不知怎麼地勾動了這股情緒。
我們肯定最起碼聊了七、八個鐘頭。說不定更久。
到了那時,丹尼爾‧瓦爾斯基的公寓已經變得昏暗,陰影重重。太陽已從公寓後面落下,隱藏在各個角落的陰影開始有如洪水般湧現。我記得他的書櫃上有一些大部頭的書,本本精美,筆挺的書脊套上書封。我不記得其中任何一本的書名,說不定它們是一整套,但不知怎麼地,它們似乎與逐漸陰暗的時辰一鼻孔出氣,那種感覺就像他公寓的牆壁忽然有如電影院的牆壁一樣裹上厚厚一層氈毯,防止聲音外流,或是阻隔其他聲音進入。在那個密閉的空間裡,庭上,在那僅存的光影中,我們既是觀眾,也是電影演員。或說只有我們兩人與小島失去聯絡,這會兒單獨飄留在未知的大海之中,海水一片漆黑,深不可測。當年我還滿吸引人的,有些人甚至說我長得很漂亮,即便我的膚質向來不佳。而那時我對著鏡子一看,馬上就注意到這一點,鏡中的我帶著微微不安的表情,額頭一蹙,彷彿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但在與R交往之前、以及與他交往期間,很多男人都明白表示願意跟我回家,不管只是待一個晚上或是更久,而當丹尼爾和我站起來、走到客廳時,我卻猜想他不知道覺得我怎麼樣。
就在那時,他跟我說羅卡(二十世紀西班牙最偉大的詩人、劇作家之一)用過這張書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開玩笑,這個比我年輕、來自智利的旅人怎麼可能得到如此寶貴的物品,這種機率似乎非常低,但我決定接受他的說詞,這樣一來,我才不會冒犯一位表現出絕佳善意的好人。我問他怎麼得到這張桌子,他聳聳肩,說桌子是他買的,但是沒有詳加說明。我以為他會說:現在我把書桌送給妳,但是他沒有,他只是輕輕踢一下其中一個桌腳,力道不重,而是稍微一踢,舉止之中充滿敬意,然後繼續往前走。
要嘛就是那時,要嘛過了一會,我們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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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吻感覺虎頭蛇尾。那個吻倒不是不好,但感覺好像只是我們漫長交談之中的一個標點符號;它似乎僅僅是個括號,目的在於確保彼此深深感受的一個協定,也就是說,我們欣然接受彼此的陪伴,遠比激情罕見多了,甚至比愛情還要稀罕。丹尼爾的雙唇比我預期的豐厚,他的嘴在臉上不算大,但當我閉上雙眼、他的雙唇碰上我的雙唇時,感覺卻不算小。霎時之間,我覺得自己似乎被他的雙唇所窒息。其實我八成只是習慣R那雙非猶太人、通常遇冷就發青的薄唇。丹尼爾‧瓦爾斯基一隻手輕捏我的大腿,我摸摸他那帶著骯髒河水味的頭髮。
奇怪的是,我不記得那個晚上怎樣畫上句點(到了那時,濃密的夜色確已籠罩紐約。)我們顯然互道再見,然後我離開他的公寓,說不定我們一起離開,他陪我走到地鐵車站,或是幫我招部計程車,因為那段時期,他住著那一帶、或是紐約市,通常不太安全。我只是完全不記得。兩個禮拜之後,一部搬家公司的卡車開到我的公寓門口,幾個男人卸下傢俱,到了那時,丹尼爾‧瓦爾斯基已經回去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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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時光匆匆而過。剛開始我曾收到明信片,明信片起初洋溢著溫暖,甚至愉快:一切都好,我正考慮加入「智利巖穴學協會」,但請別擔心,那不會耽誤我寫詩,別的不說,這兩項研究甚至稱得上互補呢。我說不定有機會參加一場尼卡諾爾‧帕拉的數學講座。我打算加入左派革命運動黨。請善待羅卡的書桌,有一天我會過去取回。你親愛的D.V.。政變之後,明信片的內容愈來愈陰沉,然後變得神祕兮兮。獲知他失蹤之前的六個月,我再也沒有收到任何一封明信片。我把明信片收放在他書桌的一個抽屜裡。我沒有回信,因為我不知道把信寄到何處。那些年我依然寫詩,而且寫了幾首關於、或是獻給丹尼爾‧瓦爾斯基的詩。我奶奶辭世,安葬遠在郊區、大家都不方便探視的墓園,我跟一些男子約會、搬了兩次家、在丹尼爾‧瓦爾斯基的書桌旁寫了第一部小說。
在那之後,多年歲月流逝。我的婚姻維持了一段時間,但現在我又一個人獨居,即便還算快樂。有些時候你會忽然有所頓悟,你忽然能夠望穿牆壁,看到另一番你已經忘記、或是選擇予以忽視的天地。我們經常為了讓日子過得下去的種種幻想,尤其是跟其他人一起過日子,因而忘了這番天地的存在。庭上,我就是走到了頓悟的路口。若不是因為這些我即將描述的事件,我說不定會繼續過下去,想也不想、或是很少想到丹尼爾‧瓦爾斯基,即便我仍然擁有他的書櫃、他的書桌、以及他的箱子。
那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底。我坐在書桌前工作,這時,電話鈴聲大作,對方說要找我,而我不認得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我冷淡地請問對方是誰。這些年來,我已學會保護我的隱私,這倒不是因為很多人試圖干擾我的私生活(有些人確實干擾到我),而是因為作家必須具有防衛心態。這一點相當重要,甚至在那些不需要防備的情況下,即使不情願,我們也必須堅持。那名年輕女子說我們沒見過面,我問她為什麼來電。我想妳認識我爸爸,她說,丹尼爾‧瓦爾斯基。
一聽到他的名字,我馬上感到全身寒顫,不僅因為得知丹尼爾有個女兒,或者因為這個長久以來盤據在我心頭的悲劇人物忽然冒出下一代,甚至不是因為自己明知我這個長期的監管任務至此畫下句點,而是因為多年以來,某部份的我始終等著接到這麼一通電話,現在雖然天色已晚,這通電話終於到來。
我想把書桌要回去,她說。當然可以,我回答。接下來我不容許自己改變心意,馬上問她什麼時候過來搬書桌。我在紐約只待一個禮拜,她說,星期六可以嗎?我暗自盤算,這樣一來,我可以再跟書桌相處五天。好,我說,即便我稀鬆平常的語調、跟我講話之時盤據在心中的紛擾不安,實有天壤之別。我這裡還有幾件屬於妳爸爸的傢俱,妳可以把它們全都搬回去。
她掛電話之前,我請問她的大名。莉亞,她說。莉亞‧瓦爾斯基?不,她說,莉亞‧懷茲。然後她帶著公式化的語氣解釋說她媽媽是以色列人,七○年代初期曾經住在聖迪亞哥,政變前後曾與丹尼爾短暫相戀,不久之後就離開智利。發現自己懷孕時,她媽媽寫了一封信給丹尼爾,但始終沒有得到回音;他那時已經遭到逮捕。
接下來雙方一片沉默。我們發現所有派得上用場的閒聊顯然已經告罄,只剩下那些不便在電話裡交談的話題。因此,我開口:嗯、是啊,我已經把書桌留在身邊好多年,我始終認為有人遲早會過來取回書桌。我告訴她,如果曉得的話,我當然會試圖早點歸還。
掛了電話之後,我走進廚房喝杯水。當我走回權充書房的客廳時——我不需要客廳,所以把客廳當作書房–我走到書桌旁坐下,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是當然發生了某事。我看著電腦上那個電話響起之前、寫到一半的句子,心裡清楚那晚不可能繼續寫作。
你和烏利年紀很小的時候,你母親活在死亡的恐懼中,生怕單獨留下你們兩人。把你們單獨留給我,我講到重點。她過馬路之前經常左顧右盼三、四次,每次平安返家,她等於贏得一場與死神的小型戰役。她把你和你哥哥抱進懷裡,但你始終黏她黏得比較久,你把流著鼻水的小鼻子埋在她的頸際,好像感覺到某種危機。有次她半夜把我叫醒,那時蘇伊士戰爭剛結束,我曾參戰,正如我在一九四八年一樣上了戰場,只要拿得動槍、丟得了手榴彈的人都會上戰場。我希望我們離開這裡,她說。妳在說什麼?我問。我不要把他們送上戰場,她說。伊芙,我說,現在很晚了。不,她坐起來說,我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妳為什麼擔心?他們還是小寶寶,我說,等到他們夠大的時候就不會再有戰爭,睡吧。現在別想這事,我跟你母親說,然後翻身睡覺。我已經想過了,她說,我們搬去倫敦。我們怎麼生活?我邊問、邊翻過身來抓住她的手腕。一時之間,她默不作聲,重重吸氣。你想得出辦法,她輕聲說。
但是我們沒有搬家。我沒有想出辦法。我五歲的時候來到以色列,在這裡幾乎已經過了一輩子。我不會離開。我的兒子們會在以色列的陽光下長大,享用以色列的水果,在以色列的樹下玩耍,指縫裡夾帶著他們祖先的土壤,若有必要就上戰場。你母親從一開始就了解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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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親過世的時候,我先打電話給烏利。隨便你怎麼想吧。這些年來,車庫的門一卡住,烏利就過來修理,那台愚蠢的光碟機壞了,烏利就過來看看,那個無用的導航系統一發生故障,過來處理的也是烏利。在這麼一個跟張郵票一樣大小的國家,誰會需要導航系統?系統不停嗶嗶叫:在下一個紅綠燈左轉!左轉、左轉、左轉!幹你娘的,混帳東西,我就是要右轉。沒錯,烏利過來處理,也曉得按哪個按鍵讓系統安靜下來,我開車的時候才又不受干擾。你母親生病的時候,烏利每周兩次開車送她接受化療。你呢?我的孩子啊,那些時候你人在哪裡?所以啊,你跟我說,我幹嘛先打電話給你?
回家一趟,我跟烏利說,把你母親的紅色套裝帶過來。爸,他說,聲音好像從天花板墜落的緞帶一樣慢慢鬆散。紅色的那一件,我說,上面有黑色鈕扣。不是白色鈕扣,這一點很重要,非得是黑色鈕扣不可。為什麼非得是那一件?因為細節會讓人心安。接下來一陣沉默。但是,爸,她不會穿著衣服下葬。烏利和我整晚守在她的遺體旁。你在希斯羅機場等候班機之時,我們坐在那個賦予你生命的女人的遺體旁,那個怕死、怕把你單獨留在我身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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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賓客散盡,留下一碗碗表面凝結的炸豆泥,雞蛋沙拉、臭白魚和口袋麵餅也在我們眼前逐漸變硬。大家離開之後,我看到你和烏利擠在廚房裡。你曾拋下他,讓他單獨承擔照顧年老雙親的重擔——開車載著我們東奔西跑,陪伴我們在候診室打發時間,大老遠跑到家裡解決各種問題和抱怨,尋找那副沒有人找得到的眼鏡,弄清楚保險表格上種種混淆之處,安排修屋頂的工人過來處理漏水,當他發現我爬不動樓梯、在樓下沙發睡了一個月,他還不動聲響地裝了一套殘障纜椅。請你想像一下,道夫,殘障纜椅耶,這樣一來,只要我願意,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像個滑雪好手一樣上下奔騰於樓梯之間。如果那樣還不夠,他還每天兩通電話晨昏定省,早上詢問昨晚好不好,晚上問候今天過得如何。他毫不抱怨、毫無怨由地為我們做了這一切,即便他絕對有理由對你大發雷霆。我望進廚房,你們頭靠著頭站在一邊,兩個大男人像小時候一樣壓低嗓門講話。你們以前經常低聲討論種種事情,說不定暢談女孩子閃亮的長髮、她們的臀部、她們的胸部,但我知道你們這會兒討論的是我,試圖想出該拿我怎麼辦。你們不知道如何應付你的老爸爸,正如當年你們不知道如何應付一對奶子。如果由烏利來盤算,那我就無所謂,因為我已經習慣了。他有辦法在不傷害我自尊的情況下處理事情。天祐我也,但哪天我若小解的時候沒辦法握住自己的小鳥,烏利會講些恰到好處的笑話,比方說幾天前在超市碰到的趣事,他會找到一個不傷害我自尊的辦法,幫我處理狀況。這就是烏利。但是現在牽扯到你,你這個人啊,當你母親和我跌跌撞撞、年紀愈來愈大之時,你身居遠方,沒消沒息,這會兒卻忽然決定衝回家表現出你的寬宏大量,假裝你是其中一份子,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關切——我哪受得了?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你轉向我,在你的眼中、在你那虛假的寬宏大量之中,我覺得我看到一絲昔日的怒氣——那股你不停醞釀、那股當你十七、十九、二十歲的時候被我一再攪和的怒氣。我很高興,我的孩子啊,我很高興再度見到那股怒氣,就像一個人很高興看到一個失散已久的親戚。
沒事,你說。你始終不擅說謊。我們在討論如何處理這些食物。我不理你。我準備回家了,烏利,我說。爸,他說,你確定不要待在這裡嗎?蘿妮特可以把客房的床鋪好,床墊全新,非常舒服,我已經被迫試了好幾次。然後他咧嘴一笑,因為他是那種可以拿自己開玩笑的人。這對他毫無損傷,甚至剛好相反:他愈拿自己開玩笑,他愈是鼓勵別人跟他一起歡笑,他自己也愈來愈開心。道夫,這讓你好生困惑嗎?一個人可以接受、甚至引發其他人嘲弄的笑聲?你始終太害怕受到愚弄。如果哪個人膽敢譏笑你,你就滿心不悅,暗自在你的小會計簿裡悄悄記上一筆。那就是你。現在瞧瞧你:巡迴法官耶。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會請你坐上英國高等法院,參與審判那些最嚴重的罪刑,責任最為重大。但你好久以前就開始訓練:高高坐在其他人之上,評斷眾人,譴責眾人——你天生最擅長這一套。
不了,謝啦,我說,但是我想回家。烏利聳聳肩,大聲吩咐蘿妮特把一些食物打包,過去找車鑰匙。
烏利拿著鑰匙叮叮噹噹走回來。然後,你忽然伸手阻止他。沒錯,你,據我所知、不了解任何情況的你。我會送他回家,你說。他?我幾乎大喊。他?好像我是一個等著被送去上舞蹈課的小孩。烏利看了我一眼,試探我的反應。烏利把我的車庫遙控鎖跟他自己車庫遙控鎖,一起吊在他車裡的遮陽板上,他使用的次數就是如此頻繁。但是,我能說什麼呢?
因此,五分鐘之後,我不甘不願跟你坐上租來的車子,大腿上擱著蘿妮特的袋子,袋裡裝著一盒盒吃的東西。車內裝潢是黑色的皮革。這是什麼東西?我質問。BMW,你說。德國車?我說。你開一部德國車送我回家?你那麼重要、不能像其他人一樣開Hyundai?Hyundai配不上你嗎?你非得特地多花錢、開一部納粹或是集中營警衛的兒孫們製造的車子嗎?我們難道還沒受夠黑色皮革的折磨嗎?讓我下車,我說,我寧願走路回家。爸,你哀求,我在你的聲音中聽到某種我不認得的語氣。你那高昂的聲調,隱藏著某種我沒聽過的感情。拜託,你說,別讓我求你。今天已經忙了一天。你說得沒錯,因此我把目光從你身上移開,望向窗外。
如今,你陪我走過同一條小徑,我胡亂翻找鑰匙,你在一旁等候,就這麼一次,我慶幸先前忘了把燈開著,這樣一來,你才看不到我的雙手忽然顫抖。最後我終於扭開門鎖,打開電燈。我沒事,我說。你可以走了。這時我才低頭一看,看到你手裡拿著一個小皮箱。我看看皮箱,然後看看你。我看著你的臉,你那我尚未瞧見、而且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瞧瞧的面容。沒錯,你變老了,但你臉上依然帶著某些神態,你的眼中、或是微微上揚的嘴角隱藏著某種哀傷——不僅是哀傷,而是更為嚴重,好像你已被世界打垮,好像你終於被擊敗。我心中升起某著情緒,一股蒼涼之感湧上心頭,好像這會兒你母親走了,好像這會兒她再也沒辦法承受你的哀傷、關照你的哀傷、感受跟你一樣的哀傷,結果責任落到了我頭上。請試著了解,你這一輩子,最讓我氣惱的是你的哀傷。你頑固,你決斷,你內斂,但是最終而言,她始終因為你的哀傷而趕快伸手救援。在那一刻,我看著走廊燈光下的你,從你眼中看出了什麼。她走了,她終於拋棄了我們,留下我們單獨面對彼此。我在你臉上看出了什麼,心中感到不知所措。
我把視線從你的皮箱移到你的臉上,然後再移回你的皮箱。我等著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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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時候,你母親跟我說她願意為了救你而殺人。為了讓他可以活命,妳願意奪走另一個人的性命,我重複一次。是的,她說。為了讓他可以活命,妳也願意奪走五個人的命嗎?我問。是的,她說。一百個人呢?我問。她沒回答,但她的眼光變得冷硬。一千個人呢?她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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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在屋子的走廊上,屋子曾經屬於我們一家人,也曾生氣勃勃,屋裡每一間房間都曾洋溢著笑聲、爭執、淚水、食物的味道、哀傷、絕望、怒氣、以及沉默–那種在所謂的家庭關係之中,緊緊纏繞、強加在彼此身上的沉默。後來烏利入伍,三年之後輪到你,出事之後你離開以色列,這裡成了只有我和你母親的屋子,我們一次只能佔用一個、頂多兩個房間,其他房間全都空著。現在這棟房子只屬於我一個人,而你緊抓著你的皮箱,像個古怪、疲倦的客人。我看看皮箱,然後看看你。你把皮箱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我想–你開口說話,但又閉上嘴,追尋房間另一頭某樣無影無形的東西。我靜靜等候。
我想,你又開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說不定我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我看起來肯定相當訝異,因為你嚥了一口口水,移開視線。道夫,我確實相當訝異。我大吃一驚。我想說,好,沒問題,請跟我待在家裡,我會幫你鋪好你以前的床。但我沒有這麼說。我說的是:你這麼做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你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苦笑,雖然稍縱即逝,但絕對錯不了,促使你的五官顯得木然而冷淡。一時之間,我以為我失去了你,你又會從我身邊離開,恰如你總是轉身遠去。但你沒有。你依然站在那裡,眼光飄過我,停駐在客廳,好像正在看著那裡的某樣東西,說不定是一個回憶、一抹魅影、那個童稚時的你。
為了我自己,你僅說。
我審視你的臉,試圖了解。
你的工作怎麼辦?你不必回去上班嗎?我問,因為這些年來,你始終以工作為藉口很少回家,工作總讓你無法分身,遠離家人。
你略為畏縮,兩眼之間的紋路更加深陷。你伸手揉揉太陽穴,剛好摸著那條藍色小血管的上方,你小時候一生氣,那條血管就冒出來跳動。
我辭職了,你說。
我以為我聽錯了。你不是向來以事業為重嗎?因此,我又問你一次:他們肯定需要你回去上班吧?但我看到你人站在走廊上,心卻不在我這裡。不論你在我身後看到了什麼回憶,你已經跟隨著它,跨步走過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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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你站著,手裡拿著你的皮箱。沒什麼好說了。你似乎再也不需要我的幫忙。或許你曾需要,但再也不是如此。我頭好痛,你終於說。燈光好刺眼。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要躺下來休息一下。我們等一下再聊。
就這樣,你回到這棟你已經離開好久的屋子。我聽到你慢慢上樓的腳步聲。
久久沒有聲響,你肯定在你以前房間的門口站了好久。然後地板嘎嘎作響,過了二十五年,你的房門再度關上。
那天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起閱讀。那是一個倫敦特有的冬夜,下午三點就天黑,晚上九點感覺已經像是午夜,讓人想起我們果真居住在遙遠的北國。電鈴響了。我們抬頭看看彼此。很少有人事先不說一聲就登門造訪。蘿特把她的書擱在膝上。我過去開門。一名年輕男子拿著公事包站在那裡。我開門之前,他可能剛剛按熄香煙,因為我覺得我看到他的嘴角冒出一絲煙尾巴。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也可能只是他在寒冷之中呼出的氣息。一時之間,我以為他說不定是我的學生——他們全都帶有某種狡結的神態,好像正試圖從一個無名的國家偷偷帶進、或是帶出某樣東西。人行道旁有部車子等候,車子的引擎還沒關掉,他回頭看了一眼,有人——我看不出是男是女——弓著背縮在方向盤之前。
這裡是蘿特‧柏格的住所嗎?他問。他的口音濃重,但我沒辦法馬上辨識出是哪種口音。請問哪一位想找她?年輕男子想了想,其實只是短短一刻,但足以讓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一顫。我叫丹尼爾,他說。我以為他是她的讀者。她不是非常有名;那段時期,若說有人曉得她是誰,未免是過獎。她當然始終高興接到書迷的信,但收到信是一回事,這種時候有個陌生人上門是另一回事。現在有點晚——說不定你應該先寫信、或是打電話過來,我說。話一出口,我馬上感到後悔,這位丹尼爾一定聽出我的口氣之中缺乏善意。但是他接著把剛才一直隱藏在臉頰之內的某樣東西從一邊移到另一邊,嚥了一口口水,我這才注意到他有個粗大的喉結。我忽然想到他說不定根本不是蘿特的讀者。他身上那件皮夾克垂到臀部,我低頭看看夾克下擺摺層之間的暗影,我以為自己說不定看得出其中隱藏了什麼,但當然什麼也沒有。他繼續站在原處,好像沒有聽到我說了什麼。時間不早了,我說,柏格女士——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稱呼她,聽起來荒謬至極,好像我是她的管家,但我就是這麼衝口而出——柏格女士不想見客。這下他的臉垮了下來,但只維持不到一秒鐘,真的,他馬上回復到先前的表情,速度快到別人說不定根本看漏了,但被我逮個正著。當他的臉垮下來時,我清楚看到另一副表情,那種一個人獨處才會露出的表情,或者甚至不見得是獨處之時,而是睡夢隻中、或是失去意識躺在醫院輪床上的時候才會露出的表情。我從那種表情之中看出了什麼,或許聽來荒謬,但我跟蘿特一起生活,而據我所知,丹尼爾根本從來沒有見過她,但在那一刻,我感覺他和我在某方面是同一夥,我們都向她看齊,只不過各自站在不同的角度。這當然非常可笑。不管他對她有何要求,畢竟是我擋了他的路。我只不過把自已想成是這個抓著公事包、站在繡球花殘枝前面的年輕男子。但是我們還能怎樣評斷別人呢?更別說外面非常冷。
我讓他進門。他穿著靴子,站在玄關裡我們收藏的幾張草帽之下,暗影全都消逝,我清清楚楚看到他。亞瑟?蘿特從客廳叫我。丹尼爾和我瞪著彼此。我問了問題,他提出答覆,無須言語。但在那一刻,我們達成某種共識: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打擾我們。他絕對不會威脅、或是毀滅我們花了這麼多功夫營造的一切。是啊,親愛的,我大聲回答。誰在那裡?她問。我再一次仔細端詳丹尼爾的臉孔,看看有沒有任何一絲異議。但是什麼都沒有。他只是一臉正經,或說了悟到我們的共識是多麼正經。除此之外,他還帶有某種神態,在我看來像是感激。就在這時,我聽到身後傳來蘿特的腳步聲。有人找妳,我說。
摘自《大宅》
妮可.克勞斯
寫作時,我讓刻意加諸自己身上的不確定感成為寫作過程的一部分。假以時日,這種不確定感將轉變為寫作的題材。我想你若長久處於疑慮之中,你終究會開始深思生活在疑慮之中的意義何在:可能是智識、道德方面的疑慮,也可能是自我疑慮。對我而言,最深沉的疑慮莫過於我們究竟能否完全了解彼此,而我也明瞭我們在這方面的限制。我懷疑我正在書寫的小說能否成形,我懷疑我自己寫作的能力,這些疑慮讓我小心處理筆下人物們的不確定感。作家娜迪雅為了寫作犧牲一切,她懷疑自己所做的決定是否正確,也懷疑自己是否真是萬中選一——如果我始終想錯了呢?這個問題令她相當苦惱。對退休的牛津大學教授亞瑟而言,他質疑自己與蘿特將近五十年的婚姻,他始終感覺自己娶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女子。當她過世之後、他發現那個她對他隱藏的祕密,他心中的疑慮更形強烈。對以色列父親亞隆而言,他懷疑自己是怎樣的父親。他的兒子是個法官,結果更是加深他這種道德方面的疑慮,他也不確定自己對這個他永遠無法了解的兒子,究竟懷藏著什麼樣的感情。至於懷茲兄妹,他們在僥倖逃過猶太人大屠殺、控制欲強烈的父親保護下,始終不確定該不該信任其他人,也不確定能否信賴一個穩固的家。
這種疑慮——亦即無法完全確知的感覺——也成為書中重要的架構。因為我始終不知道接下會發生什麼事情,自己也總是處於疑慮狀態。因此,本書的布局繞著讀者的不確定感打轉,最終也必須藉此鋪陳。這些故事將如何串連在一起?這些人物的境遇將吐露出什麼?哪些事情必須保持未知?這本長久以來對其作者始終是個謎團的小說,對讀者們而言也將帶著某種神祕色彩。但在解決謎團的過程中——最起碼就那些能夠解決的部分而言——我希望讀者花點時間置身不確定感的陰影之中,感受一下生活在其中是什麼滋味。
摘自《大宅》作者序
睿智、巧妙、才氣充盈!讀過此書,你才會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嫉妒克勞斯,原來聰明與美貌真的可以並存,做為七十後美國當代最出名的小說家,名不虛傳,此書該得美國國家書卷獎!
──陳玉慧
克勞斯為我們呈現出一則她心中最為純淨的悲劇。這是有如走鋼絲一般的高難度文學表現,唯一不同的是,她所行走的不是高空鋼絲,而是赤裸裸的感情神經,當你屏住氣息,她也沒有墜落。
──Rebecca Newberger Goldstein,紐約時報書評
克勞斯了悟人類承受的種種苦難。書中各個人物獨特生動的聲音,深深吸引我們聆聽。
──Ann Herleman,波士頓環球報
《大宅》是如此野心勃勃、擾人心神、氣勢十足、富有煽動性,以至於書評人深怕下筆不公,只將之縮減為短短幾句書評。書中試圖解決一些無法解答、但卻堅持得到答案的問題,頁頁充滿張力…..克勞斯的文字簡潔清晰,字字句句是如此優美,以至於我非得再三閱讀不可。雖然文句之中帶著隱隱的痛楚,但清晰精準的文字卻令人心曠神怡。
──Joan Frank,舊金山紀事報
書中探索回憶、孤寂、以及令人心痛的失落與渴求,感人至深,動人心弦。
──美國國家公共廣播網
克勞斯極為流暢地呈現出筆下人物的絕望與哀傷…..藉由貼切、戲劇化的文字描繪那股找到失落的物件,生命就會歸於圓滿的渴求。
──華爾街日報
《大宅》勇於探索無法想像、難以言喻的失落,讓我們看到放手與忘懷的區別,也教導我們記取過往的同時,不要忘了我們也正往前邁進。
──Mike Fischer,The Journal Sentinel
請你想像一幅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觀全景,其中包含四張相連的拍立得照片,張張以不同的速率慢慢顯像,最後終於顯現出完整面貌,思及至此,你不得不佩服克勞斯精雕細琢、從容不迫的敘事手法。
──Derek Thompson,大西洋月刊二○一○年十大好書
書中探詢猶太人的失落與身分認同,行文既富哲理,也令人深思。書中滿盈傷逝之情,以及對於重來一次的渴求,特別是重新再愛一次,全書因而感情豐沛……一再呈現智慧與感情的交融,令我愛不釋手。
──Anya Groner,Bookslut
充滿令人信服的卓見……多樣性敘事的範例,意欲將四組人物交織成為視野較廣、攸關回憶與傷逝的冥思。
──David L. Ulin,洛杉磯時報
如果每位作家注定會寫出某一本書,那麼每位讀者說不定也注定會讀某一本書。對於許多讀者而言,《大宅》很可能就是這麼一部作品。
──Book Page
一部傑出的新作……克勞斯營造出一部令人欲罷不能的小說,遠比她二○○五年廣受讚譽的《愛的歷史》更加自然動人……她贏得我們的心。
──Minna Proctor,Bookforum
克勞斯塑造人物的手法令人屏息,引人注目….《大宅》探索猶太人日復一日的生存之道,展現家人之間的謊言和祕密所造成的傷殺力。這部文學傑作將令克勞斯前兩本小說的讀者們大為滿意,也會為她引來更多書迷。
──Ellen Loughran,Booklist
這部令人讚嘆的作品充分顯現出克勞斯始終如一的天賦……克勞斯巧妙融合迥異的場景、人物、以及微妙的關連,拼嵌出一幅氣勢磅礡、令人難以忘懷的傷逝之圖。
──出版人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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