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難搞的病患,醫護人員的心聲:除了憤怒,其實更多的是挫折
幫羅傑控制他的糖尿病也是困難重重。有一天晚上,護士又呼叫克利斯和我去和他爭論夜間的胰島素用量。為了讓傷口癒合好進行皮膚移植,他的熱量攝取增加了,於是羅傑需要注射比他健康時更大量的胰島素,以便把血糖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之前因為他的血糖值不斷飆高,所以我們本已增加了胰島素來加以控制。可是唯獨這個晚上,他拒絕增加胰島素的劑量,要求恢復住院之前的正常每日劑量。護士在打電話給我們之前,已經和他爭論了半個小時。 我們到達時,發現羅傑比平常看起來更蒼白,而且悶悶不樂。那天晚上,他覺得很不舒服。但不管外表看起來怎麼樣,他還是很生氣。 「羅傑,因為你多攝取了一些熱量,所以需要額外的胰島素。你的血糖有點偏高,我們要幫你多注射一些胰島素把血糖降下來。」克利斯說道。 「別講那些廢話。我要八比八。我一向就是用這個量。」他要八單位的NPH胰島素,和八單位的普通胰島素,這是兩種不同的胰島素。但他需要的是原來劑量的三倍。 「但是,羅傑,八比八無法控制你的血糖值。那是你健康時所使用的劑量。現在你的身體有不同的需求。你現在吃的熱量,是以前的三倍了。」克利斯說道。 「我才不管咧。你懂什麼!我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有用過這麼多的胰島素。需要什麼,我自己知道!」他爭論道。 「羅傑,你聽我說。你需要比以前更多的胰島素。你現在攝取的熱量比以前多很多。這對你的治療非常重要!」 「哼,放你的狗臭屁!老兄!別告訴我我需要什麼。我只要八比八,別的都不行。我從來就沒用過這麼多的胰島素。就是八比八!這是我的極限!我才不管血糖飆得有多高呢!」 「但是,羅傑,就你的情況看來,八比八根本無法把血糖降下來。你需要的遠遠超過這個量!」 「八比八。到此為止!我根本不需要聽你講廢話!我就是不在乎!」 「好吧,羅傑。」我們最後放棄說服的任務,離開病房,回去找他的護士。 「現在你們要我怎麼做?」護士問道。「只管幫他打吧。」克利斯說道。 「那如果他問是多少呢?」 「就告訴他那是他需要的量。」克利斯說道。 「如果他要問確切的數字呢?」 「就騙他好了,告訴他是八比八。他需要這些胰島素。」 我們實在很難袖手旁觀,看著他做出不當的決定,比如說胰島素劑量的問題,因為這對他整體的健康會產生立即而嚴重的後果,像是脫水,甚至連昏迷都有可能。 我想要幫助病人恢復健康,雖然我知道大家一般在家裡都沒有正確的保健觀念,但是在我們的照顧之下,還要給他們同樣的自主權,放任他們做出錯誤的決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對於羅傑,也許我們的做法不對。但如果順從他的要求而採用八比八,我一定會覺得更難過。 事實上,醫師是有偏見的。我們雖然列出各種不同的方式,但是對於我們覺得最好的,會找出某些數據來支持,目的就是希望鼓勵病人照我們的意思去選擇。雖然這不算是完全專制,但在醫病關係中,我們還是掌握了絕大部分的權力。 每當羅傑又拒絕某項治療,而我們必須和他爭執的時候,我是既挫折又憤怒。我知道他害怕吃藥;我也知道他很努力想用自己知道的唯一的方法來控制糖尿病。更重要的是,我了解他因為自己的處境而深感沮喪。 癱在床上而且只能躺一個固定的姿勢,讓他喪失了自主權。我想對他而言,說「不」是他重新控制身體的唯一方法。但是我很氣他與我們對抗,而且還要談條件。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被耍得團團轉。 為什麼他就無法了解我們的用心呢?為什麼他連解釋都不聽呢?我知道被他氣炸的不是只有我一個。當他終於復原到可以進行皮膚移植而轉到整形外科時,整個醫療小組都鬆了一口氣。 我們經常和他爭論,所以很容易習慣性就和他吵起來。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住院醫師和我都發現要聽他說話很困難。在我們的印象中,他的恐懼都是不理性的,決定也是不恰當的,以至於即使有時候他關心的事或提出的問題是合理的,我們也會忽略掉。 接觸臨床,走進病房,我非常期待從醫病關係中得到回報。我期許自己是個深具同情心的醫療照顧者,更自勉要克服障礙,與病人建立良好關係。其實大多數的病人並不像愛莉娜或羅傑這麼難纏,而我也知道我不是那種自己一心嚮往的完美的醫療人員。 幾個月之後,我遇見了一位住院醫師,他在羅傑待的那家醫院服務過。當我提起羅傑時,他想了一分鐘。 「是啊,那個名字聽起來很熟。」他說道。他又想了幾分鐘。「他在加護病房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死於腎衰竭。大家都認為是他的父親偷走他的fentanyl貼布。」fentanyl是嗎啡的一種,止痛用的,利用貼布讓藥力穿透皮膚而發揮效力。 「有一次我在上面的加護病房時,他的父親搖搖晃晃走到我身邊,一副用了藥神智不清的樣子,還一邊喃喃自語。我看到他貼了兩片貼布。是啊,那個老兄在那裡待了幾個月。我本來就不認為他會熬到可以回家。」 【書籍資訊】 出版日期:2020.01.17
圖片來源:unsplash
《白袍:一位哈佛醫學生的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