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大家
謝謝大家 去育空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做:離職。但我怎捨得放棄這份我熱愛的工作? 一年多來,由於身體日益衰退,為了保住工作,我不斷絞盡腦汁。然而,我終於虛弱到無法從袋子裡拿出電腦,不得不請同事幫我把電腦拿出來,放在我的膝上、幫我打開。 我的手指現在已扭曲、笨拙。我只能盯著鍵盤,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地敲。我常夜不成眠,擔心自己的表現。我不再是個頂尖的記者。我漸漸害怕這個我原本熱愛的工作。但我怎能辭職?多年來,我以新聞工作者自居,失去這份工作,我也就失去一部分的自我。 再說,錢的事怎麼辦?我還有遠大的計劃要做,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要怎麼做? 就在此時,南希對我伸出援手。南希在奧蘭多佛羅里達律師基金會公關部門工作。她想,像我這樣的工作者生了重病,應該可依照法律條款申請補助。 報社人力資源部的確曾發一些資料。約翰仔細看了這些資料,發現報社已為員工投保壽險。如果員工得了不治之症,將可先提領給付的七成。不只提早,現在就可提領。育空,我來了! 申請過程幾乎長達三個月,在正式離職前,我不曾跟同事說起這事,只是埋頭苦幹。我甚至比以前更認真,證明我的工作表現和以前一樣好。 有一陣子,我還感覺自己效率十足,不但充滿幹勁,依舊樂在工作。我不禁懷疑:真的有必要離職嗎?也許我還能繼續工作? 不久,我就從樓梯上摔下來。 我才從檢察官辦公室走出來準備下樓,沒想到腳軟了。我就這麼摔下去,手臂絲毫沒有阻擋的氣力,一直摔到樓梯最下面。 有人扶我起來,發現我的左腳流血了,說道:「你得去看醫生。」 「噢,不用了,」我說:「我還有一個重要的訪談。我已經遲到了。」 與我有約的是首席檢察官。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冷冷的看著我,一副「有話快說,沒事就快請」的表情。 接著,他看到我的腳。「你受傷了嗎?你受傷了!我們下次再談吧。」 我心知肚明:沒有下次了。我絕不可能再像今天這麼勇敢。 「沒關係,」我說:「現在談吧。」 我不是故意這麼魯莽,我沒法在這節骨眼說出「漸凍人症」幾個字,絕對不能在首席檢察官面前落淚。 幾天後,我在休庭時和法官柯恩聊天。多年來,柯恩法官一直是我採訪的對象。我們常常一起在法院自助餐廳吃飯,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了出來。我真的沒有這樣的打算。那天,我突然轉向他,跟他說:「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我隨即轉身離去,以逃避這尷尬的一刻。 我哭了。我是如此熱愛我的工作,但又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那已成過去。 我在八月中請了病假。半個月後,得知佛州律師協會將頒獎給我,表揚我在發布即時訊息和網頁更新的努力。對一個法庭記者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榮耀。但頒獎地點在佛州首府塔拉哈西,離我家足足有八百公里。 我無法開車。如果搭飛機來回,機票將高達七百美元。我負擔不了這樣的交通費,而且我不會再回到報社了,也不能申請差旅費。我決定搭巴士。 我在頒獎典禮那天風塵僕僕的抵達塔拉哈西。這趟巴士坐得我頭暈眼花。我到底在想什麼? 南希在飯店等我。我小睡一下,洗了個澡,終於回復精神了。那天下午,我們一邊高喊:「極光,我們來了!」一邊上網訂購極光之旅的機票。 晚上,我穿了件耀眼奪目的禮服,化好妝,戴上我最喜歡的項鍊。只可惜,我不得不穿平底鞋。上回在法院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斷了我的鎖骨。我明白我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我本來神色鎮定,沒想到我的一個朋友尼爾在介紹我的時候,吐露我這一年來的經歷,包括坐長途巴士來到這裡,讓我不由得飆淚。我走到台上時,耳邊響起如雷的掌聲。我轉過身來,面對大家,才發現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向我鼓掌致敬。 我心中百感交集。 我已記不得我的得獎感言,只記得說了這四個字:「謝謝大家。」 逐光者 我們在加拿大育空省挑選了一個距離極圈五小時車程之地:白馬市。 溫哥華機場北方航空櫃台裝飾了一些絲布做的熱帶花束。我向櫃台人員詢問白馬市的天氣。他說:「目前是攝氏零下二十八度,正在下雪。」 零下二十八度!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下了飛機,我一走到室外,就覺得呼吸困難。我想,我的鼻孔是不是凍結住了? 還好旅行社派來的接待人員史戴方.韋克哈根用熱情溫暖我們。史戴方是雪橇狗訓練師,因此一天到晚都待在戶外。我和南希都覺得他看起來像粗獷版的安德森.庫珀。 他交給我們兩個紅色的大袋子,裡頭裝的就是我們租用的禦寒衣物。我們進去飯店房間換衣服,準備迎接第一個極光之夜。 其實,換衣服只能靠南希一人。我的手沒有氣力,不管是拉拉鏈、綁帶子或是扣釦子都做不到。南希穿戴好之後,幫我穿上緊身上衣、套頭圓領衫、喀什米爾毛衣、緊身褲、牛仔褲、羊毛襪,再套上羽絨背帶褲、雪衣和一雙笨重的靴子,這才大功告成。 晚上十點,嚮導開車來載我們,三十分鐘後,我們已在白馬市外的阿拉斯加公路上。我們在漆黑的公路上急馳,雪花在車子大燈的亮光中飛舞,接著我們駛進一條沒有路標、白雪覆蓋的小路,兩旁都是樹林。我們在一棟小木屋前停下來。這裡不只是荒郊野外,簡直是世界的邊境。 北邊是一片無垠的白,旁邊有板凳可坐著歇息。天空則是無邊無際的畫布,等大自然之母來塗上顏色。 這晚,因為風颯颯地吹,我們無法生火,幾乎都待在小木屋裡,窩在壁爐前看橘色的火焰舞蹈。 牆上掛了張巨大的世界地圖,讓來自各個地方的逐光者標示自己的家鄉。我發現有人遠從大溪地、南非和紐西蘭來到這裡。 但極光仍不見蹤影,天空雲層密布。 如果你在冬天來到育空,除了站在曠野中看夜空,還能做什麼? 沒想到在冰天雪地的白馬市竟有一處戶外綠洲,也就是塔克西尼溫泉。從地底湧出的溫泉富含礦物質,終年保持攝氏四十度的恆溫。 那天下午,整個溫泉區只有我和南希兩人。我盯著通往池子的階梯,發現欄杆在我左手邊,而我的左手、左腳特別軟弱無力。 我突然心生悔意。我們不該來泡湯。如果天氣和暖,或許沒問題,但在攝氏零下二十三度,身穿濕答答的泳衣,那可不成。我想像南希穿著結冰的比基尼,想辦法把凍成冰棒的我從冰冷的地上扶起來。 「我不進去了。」 「什麼?蘇珊!來吧!」 我們就這樣僵持不下。後來,南希去溫泉櫃台,向那裡的帥哥討救兵。我聽到帥哥說,他曾幫一個得了關節炎的八十歲老太太,把她從池子裡扛出來。 我從更衣室大叫:「好啦,好啦,我下去就是了。」 南希第N次幫我換衣服─幫我脫下雪衣、背帶褲、三件襯衫和兩件褲子。我們穿著泳衣通過吱吱嘎嘎的走廊,然後把毛巾放在結霜的架子上。 南希走下階梯,進入溫泉池中。「噢,皮膚好像要燒起來了。」她說。 她轉過身來扶我進去。我們悄悄滑進水中,幾乎沒激起一絲漣漪。我像準備下油鍋一樣咬緊牙根,這才發現水熱得舒服,不會燙人,空氣則十分沁涼。 溫泉是半圓形的,可以窺視四周景物。附近的樹林都被白雪覆蓋,白雲彷彿在藍天中凍結住了。這裡好安靜,甚至可聽到樹枝被厚厚的雪壓得吱嘎作響。 我們頭髮上的水珠一顆接著一顆結冰了。 我的腦海浮現這樣的景象:我陪她在醫院等她的第一個孫兒出生,陪她參加親友的畢業典禮、婚禮和喪禮。 自從我確診後,我一直忙著為死亡做準備:為孩子錄音、計劃旅行的事、擔心錢不夠......我希望在我走了之後,家人依然可以快樂、踏實的在人生之路上往前走。然而此時此刻,我已在摯友的臉上看到未來─而我也在這樣的未來之中。 雲散去了,天空藍得發亮,我的心中又生起希望。 第二晚,我們的嚮導是個名叫馮特的古巴人。他才上班不久,連他都沒在小木屋外看過極光。於是,我們三個人─兩個佛羅里達熟女加上一個古巴人─在黑暗中凝視上空,不知天空何時會顯現奇蹟。 幾個小時後,我進去小木屋,在壁爐旁躺下,沉沉睡去。不久,我被馮特的驚呼吵醒:「來了!來了!」 我一跛一跛地走到外面。南希大叫:「你看!你看!就在那裡!」 真的!夜空出現一條光帶,與地平線約成三十度角,有如天空的精靈。我正在想:那是綠的,還是白的?就在這時,我不慎在雪地中摔倒了,等南希和馮特把我扶起來時,那道光已無影無蹤。 我與南希最後的極光之夜是在星期五的晚上。因為是週末,遊客多了十來個人,包括來自中國的一家人、一個自稱靈感來自傑克.倫敦小說的日本服裝設計師、一對多倫多來的夫妻。 那對夫妻說,來這裡看極光一直是他們的心願。 我沒問他們為什麼,也不想告訴別人我為何來到這裡。 如果能看到極光就好了。我查了極光預報。我知道,即使看不到,也莫可奈何。 那就別煩惱吧。既來之,則安之。 我的朋友花了幾千美元,跟我飛了一萬二千公里,來到冰天雪地,只為了陪我看不一定看得到的光。 我們等到凌晨三點。看來極光是不會出現了。 「如果讓妳看到極光,但不能認識這些人,也沒有這樣的經驗,妳會覺得更好嗎?」南希問我。 我搖搖頭。 她又提醒我:「最重要的是過程,不是目的,不是嗎?」 「沒錯,」我說:「這雖是陳腔爛調,但確實是真的。」 我微笑。 「晚安,我的益友。」 摘自《告別之前》 數位編輯整理:曾琳之 Photo:Susan Drury, 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