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生素質太差

誰是該生

那位老師姓呂，教英文，是我高二下在羅東高中寄讀時的級任導師。

雖然，我只唸了一學期，那老師就看破了我的底，在成績單上，簡單扼要的寫下六個字：該生素質太差。

那是三十來年前的往事，當時我十七歲，對那句導師評語沒有感覺，也不在意！因為，從來也不知道唸書有何意義，沒有付出，也沒有失望！

我只有打包行李，告別了剛剛團聚的父母家人，一個人從宜蘭的羅東，搭火車回到我的出生地屏東，那個現在已經關門倒閉的母校，繼續唸高三。足足離家五百里，當時正流行這條歌曲。

五年後，憑著退伍軍人加分的優待，我竟然擠進了大學的窄門。系主任是個頭髮花白的老神父，聽說唸了五個博士學位，說話有點語無倫次，更加證明，書唸太多，好處不多。

記得大三的時候，有天老神父很慎重的叫我去他的宿舍。當時心想，可能犯了什麼錯，準備聽訓。沒想到，老神父只是神祕兮兮的送我一本書，他怕讓別人看到，會讓我難堪。那本書名叫：標準國中生的英文法！我大一被當掉的英語實習，大三那年終於過關。

在大學裏的成績，依舊是年年重修補考。但是，在老神父的眼裏，我可能是他素質最好的學生之一。

時光飛快，轉眼這些陳年往事，都已經像前世一樣久遠。正因為中間隔著夠久的距離，回頭望去，反而能以事不關己的抽離心情，隔岸觀火般的看出許多往事間的關聯與因果關係。

為什麼高中的那位導師和大學裏的系主任，他們對同一個學生的看法，相距五年，會有那麼大的差異？

我想，老神父是用他的心去看待學生，他在意的是人，而不是分數，一個學生的人性本質，才是他所謂的素質！而那位高中老師呢？所有的學生，都可以用分數來歸類，成績的高下，就代表素質的好壞！於是，一個有名有姓、活生生的學生，在他筆下，就變成了絲毫不帶情感與關懷的「該生」。

我無意批評他們兩位老師誰對誰錯，但是，對身為學生的我，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與影響。

宜蘭的冬天很冷，我永遠記得當兵退伍後，在家中後院劈柴為家人燒洗澡的熱水。當我一邊往火爐裏丟進柴火，同時也丟進去一些準備燒掉的舊東西，突然我看到了那張成績單，也看到了那六個字的評語。爐火真旺，烤得我兩頰發燙，眼睛裏也有火苗想要奪眶而出！

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屈辱，我也感受到了父母兄姊以往對我的包容與擔當！

離開羅東高中後，我沒有再見過那位老師；而大學裏那位老神父呢？畢業後當我再與他見面是在他的追思彌撒，透過相片，他對我微笑。

對高中導師，我毫無遺憾！對老神父，那是我無法彌補的悔恨。

平心而論，今天的我，所擁有的包括婚姻、家庭、工作……和一些世俗所謂的成就，這些有形、無形的一切，遠的根源，是來自我成長的家庭；近的根源，是因為當初我進入了大學！在那裏我找到了我的自信，和我的自玉(老婆名)！

老神父叫張思恆，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的創系系主任。他去天上玩樂後，系友們集資成立了張思恆文教基金會，除了獎勵有傑出表現的業界資深人員外，也照顧需要幫助的系內活動與學弟妹。

我決定把這本書的版稅收入，全部捐贈給這個基金會，以聊表對老神父的教誨之恩與感念之情。

最後，不能免俗，我要感謝寫稿的王梅。她在半年內，每個星期固定一個下午，耐著性子聽我的喃喃自語，這一兩年來，肯定我和老婆說話的時間沒有王梅多！

有一陣子，王梅棄我而去，她接到任務，必須盡快先完成鼎泰豐傳奇這本書。我並不怪她，吃小籠湯包本就該趁熱！有同事笑我，麥當勞這下被小籠包擠掉了！(麥當勞以前老板也叫孫大偉)我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有點慶幸，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想不到王梅並沒忘掉我，吃完湯包，嘴巴油油的就又找上門來逼我繼續坦白。

直到要出書的最後一刻，我都在問自己一個問題：真有必要出這麼一本書嗎？它既無法勵志，又不會教人生財，只有一點點刪不掉的八卦和一個老男人的無病呻吟！……如果這本書喊停，是不是可以少勾起一些人世間的誤解與不平！至少……至少……也可以省下紙張，少砍一些森林。

把念頭跟王梅說了，她有點沮喪，以為我對她的文筆不滿意！其實，她誤會了，我是對孫大偉這個人一路走來的樣子不甚滿意。因為王梅的筆，我多少看到了自己！

熟悉的鏡子，照不出真實的自己！這回是王梅手拿鏡子，專照一些連我自己都不太去照的地方。雖然佷不習慣，但是想起自小母親的叮嚀：不要惹事、也不能躲事！所以只有抬頭挺胸、微笑以對！

這個男人很難搞？

王梅

「嗄？孫大偉的書妳也敢寫？」朋友聽說我正在寫一本「關於孫大偉的書」，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是啊！」我有點納悶，朋友何以如此反應。

「他這個人很難搞耶！妳會吃力不討好。」朋友好意警告我。

「喔！還好，沒那麼難搞吧！」我回說。

朋友說對了一半，寫孫大偉的書，的確很難，不是他這個人難搞，而是因為他太有名，廣告界第一才子，我很少看到一個人雖然不是演藝人員，卻享有和演藝人員「等量齊名」的知名度與超凡魅力，要能抓得住他的「真味」，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很多人打大偉的主意，這幾年陸續有人找他洽談出書，大偉大都未置可否，要不就是一一婉拒。去年五月，我去探望大偉（當然是心懷不軌，想動他的腦筋），在他辦公室裡磨蹭了半天，找盡各種理由勸誘他出書，不知道是哪句話打動了他，大偉竟然半推半就、糊里糊塗答應我提出的要求。

在此之前，我和大偉純粹是因為工作的關係結識，在我十餘年的記者生涯中，曾經多次採訪大偉，可以說「彼此很熟，但又不太熟」。

以前看到大偉，或許是懾於他的威名，多少對他有些敬畏，但逐漸摸清他的路數之後，發現他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來的威儀，其實是「虛有其表」。要搞定孫大偉，不難。

大概是出於記者的敏銳，我嗅出大偉的「破綻」：他是個很重義氣，很講情份的人，只要對方坦誠以待，他很容易就把你當成「自己人」；他也是古道熱腸、好管閒事的人，對於朋友的請託，只要他能做得到，絕對是義不容辭、兩肋插刀。

我這樣講，好像有點陰險，似乎處心積慮在「設計」他，我要鄭重澄清，這決不是我的為人之道。根據我的猜想，可能是大偉最後把我當成「自己人」，才沒有斷然拒絕，這也是大偉對朋友的一種道義和信賴吧！

在某些方面，我和大偉有相同的「語言」，有很多背景類似，許多地方亦能感同身受。譬如，母親都是東北瀋陽人；都是軍公教人員子女；同一年考進大學，他念大傳，我念新聞；都是在傳播業服務；也都有兩個兒子…。大偉個性叛逆，敢做敢言；我表面雖是個乖乖牌，骨子裡卻反權威、反傳統，只是不像他那麼大張旗鼓。

別人看孫大偉，或許覺得他趾高氣昂、神氣活現，其實他有細緻的一面，是個既念舊又感情充沛的人。他的辦公室四周掛著琳瑯滿目的「破銅爛鐵」，有的是他旅行四處搜刮來的戰利品，有些則是朋友送的紀念品，他甚至保留兩個兒子小牛、小馬小時候的衣物用品。有天，他拿出幾張泛著斑點、黃黃舊舊的紙，上面寫的竟然是他唸大學時，班上幾個男生票選女同學的「十大美女排行榜」。

「女生們知道嗎？」我好奇地問。

「哪敢讓她們知道啊！鐵定會被她們亂棒打死！」大偉笑說。

很多人不知道，大偉這個男人，甚至滿愛哭的。

有天談到他和小牛「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談著、談著，眼眶都紅了起來。還有一次，談到大偉的母親，他從皮夾掏出一根母親的頭髮拿給我看，那根頭髮用一個小塑膠袋妥善地保存著，我瞥見他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聲音哽咽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遞過去桌上的面紙，他擰了擰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丟人哪！」

我什麼話也沒說，心裡其實滿感動的，這是大偉顯露真性情的一面。

我冷眼觀察，大偉的性格中固然有犀利與好鬥的特質，但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反而像一塊散發熱力的「磁鐵」，吸引很多人向他靠攏。

今年農曆春節期間，和大偉一行人去了一趟梨山，寒風細雨中，在大偉領軍之下，浩浩蕩蕩十六、七個人分乘六輛車在傍晚時分抵達目的地，夜宿梨山附近的福壽山農場。我記得很清楚，不過是三天兩夜的旅遊，大偉隨車攜去的食物，幾乎足夠讓大家在山上過一整個冬天。

從頭到尾，大偉就像個「媽媽」一樣，忙裡忙外，到處打點。大夥圍在一起吃火鍋的時候，他手裡拿著一雙親手削出來的長筷子，不停地替我們這群「餓殍」燙著鍋裡的肉，再一一分給大家，而他自己的碗內始終是空的，直到每個人都吃得快撐不下了，他才拿起自己的碗…。

夜晚，山上的氣溫約在攝氏三、四度，冷得直打哆嗦，晚飯過後大夥窩在壁爐前取暖，或臥、或躺、或坐，有人唱歌，有人聊天，桌上堆放著像座小山的各式零食。大偉拿出私藏的梅子酒、蘇格蘭威士忌等等，加起來至少有兩打，然後，像隻蝴蝶，喔不，像隻蜻蜓，穿梭在眾人間頻頻勸酒。我一口飲下去，感覺那股勁道穿喉直下，身上的熱量頓時增加了五公斤。

大偉是一個不吝嗇「給」的人，隨時不忘把關住點放在別人身上。在群體之中，他不光是發號施令，同時很會照顧別人，處處滿足別人的需求。從梨山返回台北途中，經過武陵農場，他一口氣買了六、七根高山白蘿蔔，每根白蘿蔔起碼有半公尺高，車上還有一堆梨山高麗菜…，都是他準備回台北送人的在地特產。

窩在後座的小牛、小馬兩兄弟，簡直已無容身之處，尤其是小牛身高一八三，弓屈著兩條長腿，還要忍受一路顛簸，真是委屈他了。

我笑大偉：「你的QX４，這下變成了運菜車。」

小牛忍不住發言：「唉呀，早就習慣了，爸爸每次都搞這套。」

和大偉一起工作，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學習。

每每我丟出一個問題，他給我的答案決不是一成不變的「制式」答案，也不是人云亦云的「坊間」說法，他總會有一些新的見地和想法，確實讓我見識到他與眾不同的思考模式，也刺激我更深一層去解讀各種表象的背後。

大偉不愧是「廣告才子」，他對用字遣詞講究「絕對精準」的程度，連我這個長年與文字為伍、專業的文字工作者都自嘆弗如，甚至一度對他的「嚴格挑剔」感到有些沮喪。但後來轉念一想，自己對文字的使用方式或許早已習以為常，能夠聽到不同角度的意見和觀點，對我未嘗不是一種正面的啟發。

《該生素質太差》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本書，書名出自大偉，唸高中的時候一名老師給他的評語，這句話成為他人生中不可磨滅的印記。當然，那位老師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素質很差的孫大偉」會變成眾人口中稱羨不已的「廣告教父」。

不過，嚴格說來，這不能算是一本勵志書，寫一個人的「行情」如何由谷底翻升、反敗為勝…。我最初的構想是想寫一本親子書，寫大偉和兩個兒子小牛、小馬之間的父子親情，但後來覺得大偉個人的故事非常精彩，才決定擴張寫作架構，寫出一本類似大偉的個人小傳。

大偉說故事的本領和他做廣告的功力一樣，都屬一流。在訪談的過程中，高潮連番迭起，我不時隨著大偉描述的情節，掉入時光隧道中，感覺自己彷彿也在經驗一場時光之旅。

寫完《該生素質大差》洋洋灑灑的十萬餘字，心情上不是如釋重負，而是意猶未盡。至於這本書沒有說完或者說的不夠完整的部分，就留待下回再繼續說吧！

要感謝許多人，包括許多被我「逼供」的受訪者，一起絞腦的工作伙伴，當然，還有家人；另外，要特別感謝尹德龍、陳崎陽兩位優秀的資深廣告人跨刀演出，為此書的設計增色頗多。

二００一年五月三十一日於天下文化

王梅，資深新聞記者，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曾任僑委會華僑通訊社、遠見雜誌、自立早報、中國時報等傳播媒體，現任天下遠見出版公司資深撰述，專事寫作。另著有：《老男人與老男孩》、《火與冰的行走－－王俠軍的剔透之路》、《該生素質太差－－孫大偉的成績單》、《生活在工場》、《鼎泰豐傳奇》、《小白球大智慧》、《家家鍋裡有隻雞》、《勇敢去敲老闆的門》等書（以上均由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