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可以更讓人崩潰？

爸說庭園造景商會落跑，只說對了一半。打電話到公司沒人接之後，媽直接開車到基德明斯特去，但那間空蕩蕩的辦公室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破椅子，電線從牆上伸出來。兩個正把影印機搬上卡車的人告訴她，這家公司破產了。所以那幾堆假山石頭在我家車道上繼續擺了兩個星期，直到布羅瓦茲先生從伊爾弗勒科姆度假回來。布羅瓦茲先生向來幫我們家做一些園藝工作。爸不想再讓媽插手善後的工作。

這天早上八點鐘（今天是星期六），一輛載堆高機的卡車停在我家外面。從駕駛座下來的是布羅瓦茲先生和他的兩個兒子：戈登和凱斯。駕堆高機的是布羅瓦茲先生的女婿道格。爸和道格首先拆掉側門，讓堆高機可以把花崗石運到房子後面。接著，我們拚命掘土挖洞來做池塘，真是揮汗如雨的熱死人工作。媽在樹蔭下徘徊，但是拿鍬鏟的男人豎起一道看不見的牆。她用托盤端咖啡和荷蘭奶油餅乾過來，大家都很有禮貌的謝謝媽，媽也很有禮貌的說：「不客氣。」

爸派我騎腳踏車到禮德先生店裡去買七喜汽水和火星巧克力棒。（禮德先生告訴我，今天是一九八二年迄今最熱的一天。）回家之後，我和戈登把多得不得了的表土推到院子盡頭。我不知道該和戈登．布羅瓦茲說什麼。戈登和我同年級（但在程度比較差的班級），而我爸雇他爸來工作，這情況未免太尷尬了吧？戈登也沒怎麼說話，所以他八成也覺得很尷尬吧。媽的臉色愈來愈凝重，因為院子裡的造景和她藍圖裡的造景變得愈來愈不一樣。池塘的襯裡擺進洞裡之後，我們停下來休息吃烤三明治。媽宣布她要到蒂克斯伯里去買東西。她的車子一開走，我們就開始工作，爸開玩笑的嘆口氣。「女人啊，唉！吵著要造景吵了好幾年，現在竟然要出門買東西……」

布羅瓦茲先生點點頭，但這是園丁的點頭，而不是盟友的點頭。

媽回到家的時候，布羅瓦茲先生、他的兩個兒子、道格和堆高機都已經離開了。爸也已經讓我用水管給池塘注滿水。這時我自己一個人在玩搖擺球。茱莉雅和凱特、伊旺以及伊旺的朋友去伍斯特的檀亞夜總會，慶祝大學入學考試結束。爸在石塊之間的縫隙種上小小的蕨葉植物。「嗯，」他揮著小泥鏟說：「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媽說。

霎時，我知道她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

爸點點頭。「這些傢伙做得不錯吧，嗯？」

「嗯，不錯。」

「布羅瓦茲先生說這會是全村最棒的庭院池塘，等我的小灌木長好之後。到蒂克斯伯里逛得還好嗎？」

「很好，謝謝你。」媽說，一個留著小丑似鬢角的矮胖男子推著一個有蓋有輪子的白色大桶子，從房子正面繞進來。「蘇克雷先生，這是我先生，這是我兒子傑森。邁可，這位是蘇克雷先生。」

蘇克雷先生給我和爸一個「好嗎」的表情。

「就是這個池塘。」媽對他說：「麻煩你，蘇克雷先生。」

蘇克雷先生把大桶子推到池塘邊，靠穩，拉起一道像門的東西。水嘩嘩流出來，也流出了兩條大魚。不是鵝慶市集撈到塑膠袋裡的那種小魚，這兩條美麗的東西大概要值很大一筆錢吧。「日本人認為鯉魚是國寶。」媽告訴我們，「鯉魚象徵長壽，可以活好幾十年，很可能活得比我們還久呢。」

爸的鼻子看起來像脫了臼，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脫臼。

「噢，我知道你那部堆高機是原本沒料到的支出，邁可。但想想看，我們用花崗石代替大理石，省了多少錢。而且全村最棒的池塘就該有最美的魚，不是嗎？日本人叫這魚什麼來著，蘇克雷先生？」

蘇克雷先生把桶裡所有的水都倒進池裡。「錦鯉。」

「錦鯉。」媽看著水池的眼神充滿母性光輝，「比較長的金色的這條叫『莫比』，花色斑駁的那條，我們可以叫『狄克』*。」

今天事情多到爆，蘇克雷先生應該是最後一件了吧。但是喝完下午茶之後，我在車庫裡擲飛鏢，後門突然砰一聲打開。「滾──開！」媽的慘叫聲裡夾雜著怒火，「滾開！你這齷齪的畜牲！」

我衝到後院，正好看見媽丟出她的查爾斯王子與黛安娜王妃馬克杯，擲向停在假山上的一隻巨大蒼鷺。杯子像飛彈那樣穿越一長條被陽光照亮的蚊蚋，杯裡的茶噴濺出彷彿無重力狀態下的液體。馬克杯撞上假山，立即爆裂。蒼鷺揚起宛如天使的翅膀，不疾不徐，然後奮力一拍，飛到空中。莫比在牠的尖喙裡拍動。「放下我的魚！」媽扯開喉嚨，「你這隻該死的鳥！」

楷索先生那顆活像木偶的頭探過院子圍籬。

媽瞪著那隻蒼鷺，驚駭莫名，眼睜睜看著牠消失在蒼穹中。

莫比在最後審判日的餘暉裡拚命搖擺。

爸隔著廚房窗戶看見整個經過。他沒笑。但他贏了。

而我，我很想狠狠踢這低能的該死世界，踢掉它該死的牙齒，讓它狠狠的體會到，不傷害其他人，要比堅持自己是對的來得重要一萬倍！

*莫比（Moby）與狄克（Dick）連在一起就是《白鯨記》裡那條鯨魚的名字。

摘自《黑天鵝綠》

數位編輯整理：陳怡琳，陳子揚
Photo：James Mackintosh,CC Licen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