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常在睡前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家的長子、長孫，以後賴家傳承的重責大任就落在你身上了...」｜《爸爸，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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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遊樂園

兒時的客廳是座夜間開放的遊樂場，主要的工作人員只有一位，身兼售票員、發氣球的人形大布偶、遊戲關主、換贈品的大叔；此外，還得負責牽著我的手入場——

他就是我的老爸。

或許因為是家裡唯一的男生，上面有3位姊姊，某一次我在姊姊房間裡哭求著：「妳們都穿ㄍㄨˊㄣ（台語：「裙子」），我也想穿。」老爸聽到之後戒慎恐懼，抱著「絕對不能讓這孩子也變成姑娘家」的傳統父母心態，每天晚上陪著我在客廳玩耍。

「炮二平五。」「包二平五。」

我們會下大盤象棋。

「三。」「雙活三。」「三四！」

偶爾也下五子棋。

爸爸常在睡前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家的長子、長孫。以後賴家傳承的重責大任就落在你身上了。」

我們家是外省第二代，全家族只有爺爺奶奶遷來台灣，赤手空拳打拚，養大了爸爸和叔叔們，因此家族向心力格外強烈。

「你名字的含意就是賴家將以你揚威，出自〈正氣歌〉裡的『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我看著若有所思的老爸，心裡有些納悶。

「可是，剛剛這10個字裡沒有『以威』啊？」

爸爸遲疑了一下，囁嚅著說：「我怕……給兒子取個一粒兩粒的名字，你在班上會被同學嘲笑啊。」

◎   ◎   ◎

一心要讓我名符其實的老爸，在各個環節下足心思教育我。例如，看似平淡溫馨的親子對弈，其實別有用心。

象棋有輸贏，可以培養小孩的好勝心、企圖心，為此老爸還訂了罰則。

「倒棋了。去削水果吧。」

我默默看著自己整盤棋只剩一隻孤伶伶的帥站在中間，兩邊是老爸的兩隻小卒，對面還有他刻意歸位排好的幾隻車馬。

「這個羞辱我一定會還給你！」

「我要蘋果喔，快去。」

因為輸太多次，我在廚房裡以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刀法快速削好了水果，端出去再戰一盤。

一個晚上，有時候輸太快，整座冰箱的水果都削完，擺在玻璃桌上像要拜拜。當然，這也可以解釋成，老爸其實是太想吃水果而下這樣的賭注。

象棋還可以鍛鍊小孩堅毅不拔、愈挫愈勇的精神。

「將軍抽車。」「抽炮。」「再將軍抽車。」「再抽炮。」

老爸勢如破竹、長驅直入，我被抽到臉都快要跟著抽筋了。眼看棋盤上的紅子兒愈來愈少，老帥又得要「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急忙求饒：「回手回手，回到你開始連抽之前。」說完便開始挪動棋子。

老爸愣在一旁，大概在納悶：怎麼痛下殺手，不但沒激勵我效法勾踐臥薪嚐膽，去廚房削水果，同時好好思考落敗原因再回來復仇，反而造就了一個主動往跨下鑽的韓信？

「記性倒是不錯。」老爸幫我把棋子擺回原位後說了一句。

「這次我讓你車馬炮吧。」再讓個三子。

儘管如此，「起手有回小丈夫」的事情還是經常上演。後來想想，這樣勇於嘗試錯誤，並且不恥於從頭再來的精神，說不定正是奠定了我日後選擇理工科就讀的基礎？

終於，豁盡一個小學生能使出的所有無賴招數，我稍微能跟老爸拚個旗鼓相當，桌上的水果盤也從祭祖大陣仗變成了只有一盤氧化生鏽的蘋果，在老爸跟我之間推來推去，沒到最後一盤棋結束，誰也不敢吃。

國小5、6年級時，我加入學校的象棋隊，代表參加比賽好幾次。每次回來跟老爸眉飛色舞地分享比賽經過時，他總是低頭看著棋盤微笑說：「臭小子這麼得意，白天那盤贏了，晚上這盤就不要輸喔。」

從老爸揚起的嘴角中，我讀出了滿意的喜悅。

然而，遊樂場裡也偶爾會有摔倒擦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時候。那水果盤除了見證我跟老爸對弈的經過，也陪過我掉眼淚。

剛上國小時，某天回家，我在樓梯間問了老爸當天在學校裡學到的一個詞彙─—

「爸爸，ㄎˋㄠ  ㄅˊㄟ 是什麼啊？」

老爸愣了一下，含糊地跟我說：「這是不好的話，不要去學。」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嗯……就是我哪一天這樣子，你就要 ㄎˋㄠ  ㄅˊㄟ 了。」

老爸右手牽著我，左手食指伸出來對著空氣勾了幾下。他不想說清楚的模樣有些奇怪，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大聲地喊著：「那我 ㄎˋㄠ  ㄅˊㄟ，ㄎˋㄠ  ㄅˊㄟ ……」

接著，我竟像唱兒歌般開始跳了起來，邊喊邊笑。「猴死囝仔」應該就是指我這個樣子吧。

「不准講！」

老爸忽然很生氣地瞪著我，放開我的手自己上樓了。

之後，我刻意找機會跟老爸聊天，但他都不理不睬。不知該怎麼辦的我忽然沒來由地，跑到廚房去削了一大盤水果，拿到在客廳看電視的老爸面前。

正當我暗自盤算著該怎麼賠不是——

「喔喔，謝謝。擺得這麼漂亮啊！」

老爸一如往常地笑著對我說，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說 ㄎˋㄠ  ㄅˊㄟ 了。」

眼淚隨著釋放的壓力，撲簌簌地順著臉頰流下來，一發不可收拾。

老爸招手要我坐到他旁邊，我把盤子拿在手上，直挺挺地坐著繼續哭。老爸摸摸我的頭溫柔地說：「傻小子，爸爸哪會這麼容易就生氣。」

剛剛不是才生氣的嗎？我有種被欺騙，想大喊還我眼淚來的衝動。哭到一個段落，鼻子倒吸了幾下，老爸用左手臂環住我，輕拍著我的肩膀。

我抬頭說：「剛剛也算是 ㄎˋㄠ  ㄅˊㄟ ，因為爸爸不理我才哭的。」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老媽從房間裡走出來拿了片水果吃，看著我們父子說：「怎麼搞的，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