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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書為電影「夜奔」之劇本。由「人間四月天」原班人馬傾力製作,王蕙玲、王明霞編劇;徐立功、尹祺導演;劉若英、黃磊、尹昭德、戴立忍、歸亞蕾領銜主演。

故事敘述三O年代的中國,自幼在美國學習音樂的大提琴家徐少東(黃磊飾),離家多年之後,回到家鄉,準備與未婚妻英兒(劉若英飾)成親。兩人自小雖有婚約,卻從未謀面,僅以書信互通心聲。

在自家戲院「雲天樓」內長大的英兒,從小對戲曲耳濡目染。少東回國,英兒自然渴望與他一起分享最愛的戲曲世界。「夜奔」是英兒帶少東看的第一齣崑曲,舞台上榮慶班頭牌林沖(尹昭德飾)的精采演出,讓少東對林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英兒介紹林沖與少東相識後,少東便成了戲園的常客,常往戲院後台探訪林沖,三人遂成好友。

「夜奔」在雲天樓的演出叫好又叫座,這樣的成功其實也靠著富家少爺黃子雷(戴立忍飾)的捧場。黃子雷出生於地方上的權勢家族,對林沖傾慕執迷已久。當黃子雷發覺林沖與少東過從甚密,不免心生妒意。少東與林沖間的交往,經黃子雷蓄意渲染成醜聞,在父母與輿論的壓力下,少東私下告別英兒,回到美國......。

跨過千禧的世紀交替,八十七歲的少東獨居紐約,他心中日夜惦念的卻是半個世紀前,曾經發生在英兒、林沖和他三人之間的那段永不能忘懷的情感......。

當靈魂遇見肉體時

徐立功

做導演是我少年時的夢,夢一直沒作成,卻變成了一個劇作家和製片家,儘管如此,導演的夢卻一直未曾停過,但也從未認真而努力的去追求過。

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讓我進入了電影圖書館,在那裡我真正看了許多從書本裡讀過的好電影,也開始了解到什麼是好電影,但是導演的夢還是一直沒完成。糊裡糊塗,九年一晃而過。又進入了中影,在這裡,得到了報應,每個人都在看,這個每次在批評人家電影好壞的人,現在自己怎麼拍電影。

狗運不錯的我,偏偏在電影跌入谷底的時候,碰到了李安與蔡明亮。他們一個學有專精,一個心思敏銳,對人生有著極其敏銳而憐憫的心懷。二人相繼拍了『喜宴』、『愛情萬歲』,也分別擄獲了金熊獎和金獅獎,我跟著紅了起來,紅得連自己都臉紅,再也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和他們擺在一起。但是越如此,別人越以為你謙虛,更要提你,痛苦了一二年,更大的不幸(或者是幸)又碰上,突然莫名其妙的『中風』了。痛苦的離開了中影,不肯承認是被人趕出門的我,只好又莫名其妙的說,是自己不願白領中影的錢而自願請辭的。

離開了中影無所事事,幾個先輩兼好友的人,各出了一點錢,組織了一個小公司給我玩,消遣日子。沒想到到了新公司縱橫,幾個昔日在一起的小朋友為了義氣也分別投奔了進來,他們幾個人並不專業,卻是很勤勞很有品味的人,更難得的是,他們好像從來不知道為自己賺錢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更好笑的事,有幾次當公司週轉不靈的時候,她們比我更怕公司關門,不停的向我建議,公司千萬不能關門,她們寧可不要錢,也要把公司持續下去。就這樣,公司一晃又已三年,公司沒倒,反倒變成許多大公司嘖嘖稱奇的事,他們不知道縱橫是怎麼走過來的,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中資支持,其實什麼也不是,就是有一批不怕死的人在蠻幹。

民國八十八年輔導金再度舉辦,尋求資金拍片的公司,自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記得那一年公司報名的影片是張艾嘉的『紅豬少年』,那個劇本很生動感人,是張導演多年想拍的片子,我們也很喜歡,想每年都可能有機會中一部的公司報名這部片子,必然會中。沒想到在截止的前一個星期,突然又收到張世豪先生送來的一個劇本『夜奔』,我看了一下覺得還可以,就問他預備怎樣,他說他因為喜歡這個本子,也喜歡縱橫的製作能力,所以送來。

我掙扎了很久,最後不得不告訴他說太晚了,因為輔導金規定,一個公司一年只能報名一部片子,公司已有『紅豬少年』,不可能再接收『夜奔』。問他是否另找公司,他卻說,如果縱橫不要,他就放棄。心軟的我,為了討好他,也為了沽名釣譽,我就說,如果這樣,就不妨用個人名義送審,試試看。根據當時經驗,個人報名的作品很少入圍的,所以報了以後也就沒去管它,反正有沒有,都不重要。

沒想到,初選名單一出來,『夜奔』和『紅豬少年』居然雙雙入圍,這下子好了,必須參加『複試』。那時對『夜奔』還是沒有太多感情,私下裡還是偏愛『紅豬少年』,希望中獎的還是它。沒想到天下事,十之八九不如人意,就在面試的前二天張導演從香港打電話來說她病了,不能來複試。這下子,我就預感二部片子必然會有一部被刷下來,那部就是『紅豬少年』,果然面試結果評審選中了『夜奔』。

等『夜奔』入選輔導金影片,我還一直沒把它當一回事,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緊張的我,這次對這部影片總是那麼不經意。直到有一天公司同仁來問我,他們說︰『老闆,你真的要做導演嗎?』我說有何不可?他們告訴我,這種事非同小可,做導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整部影片都還要在大陸拍攝,拍攝天又是冬天,他們真怕我就此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當然不會怕死,但是真覺得有點狀況了,一向被大家恭維有眼光的我,可別為了貪一時虛榮把自己給砸了。我口說不緊張,偷偷地把劇本又讀了一遍;這一讀,才想起一位評審在揭曉時,對我說的一句話,他說你別拿命來開玩笑,他說這部片子不好拍。讀了劇本,我不是怕劇中的崑曲和動作場面,我怕的是,它是不是一個能進入人內心性靈裡的劇本。

因為不放心,我只好告訴原編劇王明霞,我可不可以把劇本給王蕙玲看,她一口答應了。當我把劇本交給王蕙玲時,我就在判斷,她如果不喜歡這個故事,或許我也不願意冒這個險。沒想到劇本一交到她手上沒兩天,她就告訴我,她喜歡這個故事,她可以用另一種角度來寫它,聽了我當然同意;不過她卻開出一個條件,那就是我必須尊重她的創作題意,不得干預她,我對她一向是極為崇拜而寵愛的,當然滿口答應,在徵得原作者同意後就交給了她。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我沒管,她也沒消息,急的是公司裡的小朋友,他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老闆是這樣『散散的』。過了一個月,他們忍不住了,只好去催蕙玲,王蕙玲告訴她們,沒問題再一個禮拜劇本就出來了。果然沒幾天,她交稿了。這一讀劇本,我入迷了,這中間真是出了很多東西來,這是第一次愛上了這個劇本。馬上打電話給王蕙玲,她淡淡的說,光說喜歡沒有用,有很多作業還要做。她給我捎來了很多參考書,我一看嚇呆了,我問她這些資料哪裡來,她告訴我,這是她和她媽花了一個月在各大圖書館和書店找來的,我服氣了。

王蕙玲做編劇在我之後,這些年她聲名遠播,作品一部比一部精彩,原來她是這麼的認真,再想到她母親陪她一塊逛書店,找這些書,我更是明白王媽媽的偉大。不祇是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一個偉大的女人背後何嘗不是有個了不起的女人在支撐她?讀了『夜奔』劇本,一讀再讀,愈讀愈喜歡,這下子自己明白,想不做這個片子的導演是有點難了。

決定做『夜奔』這部影片導演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誰是我的副導演。想當初跟李安、蔡明亮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知道我想做導演,都很阿莎力的表示,他們願意幫我,做我的副導演。我知道他們對我的感情,也知道不是應酬話,可是我怎麼敢呢?就像當時我說的話,如果他們做我的副導演,那麼將來影片和宣傳的名字,副導演的名字一定比導演還要大,我當然不會去找他們,就如同我也決不會去找侯孝賢、楊德昌、林正盛等人一樣。有了他們,他們要不要我做他們的學生都還是個問題,何況被你指揮,那是不可能的事。就這樣左思右想,我想到了尹祺。

尹祺是一個脾氣很好、運氣卻不好的人。想到他,是因為『在陌生的城市』這部影片時,我只提供了他半部影片的資金,結果片子拍出來,他也真是拍了半部好電影;這是這幾年來,我一直耿耿於懷而不敢向人說的事。另外選他的原因,就是他的脾氣很好,在好萊塢學電影又很專業,這是我絕對沒有的。找來了尹祺,跟他一說,他就同意了。

他是個愛電影如痴的人,好好讀了一個電機碩士,不去做當前最紅的工作,反倒一頭鑽進電影裡,不務起正業來。尹祺進來後,很認真的談起劇本來,越讀他也越喜歡。初合作的時候,我們是很和諧的,每天兩人膩在一起,就是劇本這劇本那的,不是一直討論劇本,就是一起看電影,尋求電影的風格和人材。我們好像在拍一部曠世名作一樣,是那麼的投入,那麼的認真。

劇本唸完了,分析完了,我要求他畫分鏡表,原來我以為他不會答應的,沒想到為了五斗米、更為了樂趣的他,你要求什麼他都做。分鏡表做好,使我發現了他另外一項天份,他還真是一位不錯的漫畫家。接著我們就找演員,一切都好像很順利,女主角劉若英,男主角黃磊都才合作過『人間四月天』,大家都還陶醉在成功的喜悅裡,當然一拍即合。

為了找劇中的林沖,正愁時,在報上突然發現了剛退伍的尹昭德,把他和剛得金馬獎的戴立忍找來一談,大家的合作意願都很高,片酬大家不爭執,他們就分別去做自己的功課了。戴立忍每天練北京腔的國語,和玩響鈴,尹昭德每天跑到復興劇校去練崑曲和崑曲身段。

我呢?每天像個多嘴婆似的吵這個、罵那個,還不停的打電話,向那些曾經跟我交往過的朋友和公司,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大家怕我煩他們,能答應的就答應,也不跟我多囉唆。電影就這樣,在中影公司的支助下,決定開拍了。

『夜奔』是在去年十月開拍的,開拍的地點主要是在北京,那時的北京已經有寒意。我們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到北影吃了早餐就出發,每天平均工作大約十五六個小時,收工時大半都到晚上十點左右,日復一日,日子過的很簡單而單純,沒有一個人叫苦。很奇怪,大家最懸念的是台灣的地震到底怎麼了?也許就因為懸念這件事,反倒不會想及自己的苦。晚上十點收工後,最快樂的是孫教練會來我住的薊門飯店來替我做推拿。

孫教練是在北京替很多大陸國手做推拿的,人很魁梧,性情很和順,談吐不俗而親切,他對我尤其有緣。每天收工後,只要我一回來,沒一會他一定會打電話就過來,那是我每天工作後,唯一最享受的事。不知是否心裡作祟,只要他一推拿,我就覺得全身疲勞盡失,百骸俱通,做到最後,我簡直上癮了,一天不見他,就悵然若有所失。孫教練做推拿,是把被子鋪在客廳地下替我做的。

每天當他替我推拿時,客廳裡圍著一堆工作人員和演員,我一邊讓孫教練推,一邊與大家討論著工作,檢討著得失。剛開始時覺得好荒謬而不雅,後來簡直變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和方式,我常跟參觀者說要收費,也沒人理我,不過後來加入推拿的人越來越多了,大家都公認孫教練工夫好,手藝強,因替運動員做的緣故,他對人體的結構摸得很清楚,所以格外得有力道和技巧。這就是至今我還常想到北京,常想到他的原因。

每天都依進度很順利的進行著,送回台北沖印的底片也沒有出什麼差錯,沖印廠的人反應,片子拍的不錯,畫面很漂亮,色彩很瑰麗,令我們放心不少。李安來了,他的『臥虎藏龍』也在北京取景,幾場內搭景也在北影廠,他常利用空檔來探視我們,感情依然沒變。他每次看我們拍攝時,都會對我指點一二,我們看到他們拍戲的氣派和嚴謹態度自歎弗如。李安很喜歡跟大夥在一起,他尤其羨慕我跟演員和工作人員相處的情形,我跟他說你是有聲望的人,是君子,你不重則不威;我不一樣,我很笨,又沒專業知識,不和善不行。他笑說,人各有各的一套,這就是統御的技巧,別勉強去學別人。工作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的進行著,轉瞬間半個月就快過去了,大家像一家人,沒人叫苦。

有一天我真的忍不住了,趁著還在打燈時,我問一位沙龍派來的工作人員說,你們以前拍片會不會這麼辛苦?他很驚訝我的問題,看了我半天,才以懷疑的眼神望著我,他說導演,你是要我說真話還是應酬話?我當然要聽真話。他靦腆的笑了一笑,搖了搖頭,他告訴我他來時,老闆汪董事長曾告誡他說,要他好好幹,因為汪董沒把我當生意人,他只是把我當朋友,不是把我當生意人,因此他要他努力配合我,千萬別讓他知道,我對他的工作不滿意。

我終於明白,這麼苦,為什麼他們一個也不叫也不抱怨了,原來有人在背後替我震懾住。不過我也很失望,原來大家都怕得罪我,丟掉工作才…。那位工作人員很敏銳,大概看出我的失望,他又補充說,那是剛開始工作時的感覺,現在他越來越喜歡這部電影了,他告訴我這是一部有深度、有感覺的電影,他好喜歡。最初我也不過把它當應酬話,聽聽也就算了,過了不久,這種對片子的感情和感覺,迅速的在工作人員中傳開。每天拍完,大家就會談著,模仿著劇中人發生的事情和感覺。不祇演員,幾乎我們每一個人也都參與演出了,這種地方很令人入迷而興奮。

重頭戲來了,我們要到長城去取外景。執行製片葉如芬愁眉苦臉的替我身子擔心,她臨出發前接到我太太的電話,要她好好注意我的身體情況,她真怕有什麼,就不好交代了。演員劉若英受到感染也很擔心,她跟尹導演都建議要我放心,別逞強,他們會處理很好的。越這樣,越激起我的鬥志,哪有導演這樣做的,我告訴他們,我這輩子沒去過長城,如果這次不去,我這輩子就沒機會去,我會遺憾一輩子。我笑著告訴他們,不會有事的,即使有事,死在拍片上,也比死在任何場合更值得,更有尊嚴。大家在一陣「屁、屁」聲中,只好不說了。

長城外景地,不是八達嶺那個觀光用的長城,而是一個老長城,路很不好走,執行製片要劇組的人注意我,別讓我亂跑。我哪敢,精的像兔子的我,眼明耳聰的,隨時注意四周,絕不逞強,也絕不冒險,我深知只要有一點狀況,我一定會被三振出局的。尤其是只要有一通不好的電話,我那在台北的老婆,必定不管一切會衝到北京來討伐我,我這人千不怕萬不怕,我最怕我老婆那淚水和她那有我沒有她自己的技術。

這些年不管有事沒事,只要她技術一拿出來,我就毫無辦法棄械投降的。唉!你能說什麼,夫妻嘛,前輩子欠的,這輩子總得還。爬長城,可還真順,沒一會,我也爬上了,當自己站在長城上,遠眺蜿蜒的長城和層層山巒時,心胸徒然也開闊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我還是爬上了長城,或許是尹導演看到大家一路對我的呵護與照顧,他有點吃味了起來。當我幻想的告訴他,我要有一個大遠景,把整個長城都涵蓋在鏡頭裡時,他看了我一眼,你再說,你去幻想吧!你有多少錢,你給我一部直升機,我就拍給你。

結果他真的沒理我的要求,很努力的照著劇本,一場場的拍著。眼看天要黑,我也顧不得尷尬了,我直接指揮起攝影師來。二哥很好,他告訴我會盡一切力,拍很多有關長城的空鏡頭,回去給我運用。

等晚上收工,坐在車子往旅館回去時,尹導演告訴我,他說老闆,你要的空鏡頭,我知道,我一定會拍的,他說我抓得太緊了,他跟我說老闆,你別真把我當成你的肉體。我說你不是嗎?他說「是」,但是請我也給他一些空間,他這個肉體也是有靈魂的,他也越來越喜歡這部電影了,他不可能祇做個純肉體,他的靈魂也要進去,就如同我這個靈魂,說什麼也要登上長城一看,我終於找到了肉體與靈魂的問題,我也終於明白哲學裡「形質論」的問題。我告訴尹祺,我會尊重他,希望他不要有壓力;他也告訴我,請我相信他,他是整個投入的,不祇是為我,更是為了他是個懂藝術、愛電影的人。

回到了旅館,我告訴葉如芬,別說我到長城的事,她說她知道,可是第二天台灣報紙就登了我登上長城的新聞。說真的我很汗顏,工作人員是抬著舉重機器爬上的,柔弱的演員,為了演戲也是爬上爬下,一次又一次的,哪像我,就像觀光似的來這麼一次就上了報。過了沒一回,執行製片告訴我,新聞是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漏出去的;她說台灣記者打電話來找我,她們說沒辦法,老闆上長城拍戲去了沒法接電話。

新聞沒什麼閃失,顧忌完全是我個人的問題;一來是怕家人擔心,二來總覺得工作是人家在做,風頭是自己在出,有點不公平。我怕尹祺心裡會不平,影響情緒,我告訴他,尹導演,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他笑了。他跟我說,他才不是這麼小氣的人,他可是一路上都在祈禱,千萬別讓我出什麼事情,現在拍完了,他如釋重負。他很感謝我,總在他最忙亂時,及時補上他的漏失,肉體和靈魂漸漸找到他們相處的方式,他們越來越需要彼此了。

浴室的戲要開拍了,這場爭議很久的戲,一直困擾著我很久。我是個極端保守的人,但是拍戲,我習慣自然而真實,我不要拍戲時,遮遮掩掩,彆彆扭扭的。記得在開鏡時,我就跟三個男演員說,澡堂的戲,我不會渲染什麼,但是我也不會同意大家躲躲藏藏,故意遮掩的,他們都說他們都懂,會好好配合的。我想當時是為了爭取角色不得不如此說,誰知道臨場狀況會怎麼樣。開拍的前一個晚上,我失眠了;我在心靈的鏡頭白板上,模擬著各種狀況和鏡位,甚至見公安人員來查,我都考慮著這樣應付。三個男演員,依序我要保護的,當然第一個是黃磊;一來他是大陸演員,二來他在北京電影學院還任教職,我不能為了一部電影,害他在此有任何後遺症。

天色很快露白,大批人員沒到九點,就到了澡堂,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昂。一批工作人員,快速的擠進澡堂,清晨九點,澡堂才開門,澡堂裡就有人在洗澡,當大批人員擠進時,擺設影機的擺設影機,打光的打光,那些顧客竟然一點慍色都沒有,光溜溜的爬起來,穿上衣服,沒吭一聲就走了。臨時我宣佈,女性工作人員嚴禁入內,請他們把手上的工作交待給男性工作人員在外面等。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失望,但是為了讓演員自在,減少麻煩,不得不如此。尹導演臉色很凝重,如臨大敵似的,我也沒理他,各人忙各人的。

沒一會狀況就發生了,黃磊不堪熱氣沸騰的空氣,心臟突然快速的跳了起來,他一陣昏眩,工作人員慌忙把他扶了出來,我才知道他近來心臟有點問題;就是為了這部片子,他才延後準備拍完片子之後,再住院治療。我囑咐工作人員,不准給他吹電風,也不准給他冰冷的開水喝,讓他自然熱意消退後再說。黃磊看我焦急,很體貼的說,老闆,沒問題的,休息一下就好,你去忙你的。

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繼續到現場工作,我叫現場製片春海找一個替身,只替黃磊站鏡位,等正式拍戲的時候,再讓黃磊自己來。春海一聽,為了節省時間,自己就來了;只見他把衣服一下子剝光,就跳進了澡池裡了。我跟春海說,只是要你站鏡位,沒要你洗,你不必剝光的;春海說,老闆,水是透明的,攝影機很銳利,搞不好,攝影機會穿透水,就走光了,要試就徹底點吧,別出了狀況。有人願意如此,我又何樂而不為?

戲試完,正式開拍了,黃磊走進來,我問黃磊沒問題吧!黃磊說,老闆你放心,我拍陳凱歌『孩子王』的時候,就拍過正面全裸的戲。這部電影十幾年前,我就看過,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回去可得好好再看一遍。

戲正式拍了,尹昭德第一個就全裸入戲,接著是黃磊,他們一點都沒有猶豫,自自然然的,完全合乎我的要求,我不得不佩服這幾個專業演員。戲移到澡堂外按摩室,那是戴立忍在馬殺雞的戲,只見他趴在按摩台上,全身裸著,只圍了一個小小的浴巾,蓋著屁股。每次試戲時,副導都去把白布拉好,蓋住屁股,戴立忍總喜歡自己再拉一下,把股溝露一點出來。我沒說話,我也不能理解這個動作的真正含意;我在猜,戴立忍似乎在想,他們兩個都露了,我怎麼可以輸給他們。

戲拍完了,出奇的順利,保安人員也沒有事,當中午收工放飯時,在飯廳,我真想大叫一聲,稱讚三位男演員的表現時,一抬頭,正看見劉若英坐在一旁,梳著妝,望著我,她一定在觀察我對這場戲的反應,我慌忙把掛在嘴邊對三個男演員的稱讚話給吞了回去。當時我想如果我說了,好強的劉若英一定會說我偏心,她成天三更半夜的爬起來,練單車,成天爬高山下大海的,難道我一句稱讚的話也沒有,我這人是不是有點問題?

我這人是有點問題的,我從來不知道性別的差異在哪裡,我有太多的男女朋友,我對他們一視同仁,從沒有分性別。在我的世界裡,只有真愛,沒有性別;性別只是肉體結構上的不同,性靈上是不分彼此的。所以至今我不願意說『夜奔』是一部同性戀的電影,我認為它是一部關於愛的電影,愛是超越性別的。戲終於在十一月初如期拍完了,大隊人馬依依不捨揮淚告別了北京。這是奇妙的一次拍片經驗,人員來自台灣、大陸、香港三地,拍片期間,大家融融洽洽的,沒有一點隔開,也沒有發生一點不愉快的事情。是什麼力量促使這部電影這樣順利的完成?是同樣都是中國人那份血濃於水的感情,還是影片本身就是一個超越性別、超越種族,一個關於真愛的故事。


王蕙玲 

一九九九年真是充滿挑戰的一年,【人間四月天】在大陸如火如荼的趕拍著,【臥虎藏龍】也緊鑼密鼓的在北京進入前製作業,別人看我疲於奔命的在溫哥華、台北和北京之間穿梭,殊不知我的心情是閒散中透著一種新奇和興奮,也許是高樓住久了,乍然墜入紅塵,一切音聲光影,都讓我的感官震動。每天心裡麻麻癢癢,覺得好像什麼事都可以做,只要帶著我的腦袋,沒有走不通的路。我想我那嘴角眼眉四十五度上揚的神情一定是讓徐老闆捕捉到了,在北京吃飯的席間,他交辦了「夜奔」還預約了「候鳥」。我竟也沒有撐著的感覺,一口嚥下這些「指腹」之約。

我寫電視劇本,球門很窄,一向堅持只寫自己喜歡的題材,很難接受別人請託,原因不外電視劇篇幅大、工作時間長,十分耗費心力,如果不是自己喜歡的題材,則不能歡喜做,甘願受,吃苦更大。

來到電影的世界,我的心情則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我曾經不太喜歡寫電影劇本,寫完「飲食男女」之後就停了很久。原因是,那一個階段的國片總以參加影展為主,電影似乎成了一門冷硬高深的學問,我自認在創作上沒有那樣的功力,同時,電影是絕對導演論的,作電影劇本給我的經驗,像是一個籃球國手,三步灌籃,三分線罰球,每一個動作都是為了要投進導演意旨的籃框裡,這對於習慣構築屬於自己完整思路的我來說是一種頗痛苦的挑戰。

但這兩年我開始喜歡上電影而原因和當年不喜歡的理由竟是相同。正因為電影是絕對導演論的藝術,我不用擔負做電視編劇時常得有「一夫當關」的心理壓力,我以客隨主便的心情,面對不同的導演,不同的題材,就像旅行時拜訪不同的國家一樣,在穿梭進出的過程中,充分拓展並滿足了我的想像世界。同時可以用「更不負責任」的態度把我的思惟拋出去,交給導演全權去消化和剪裁(從來沒有一個導演限制我,大家都想知道我到底腦袋瓜裡在想什麼),導演可以全盤接受或否決我的想法,但我可以讓他知道我的極限。

坦露一個允許瘋狂的內在。這是在做大眾口味的電視劇時,很難享受的自由。

【夜奔】這個案子,是在拿到了年度輔導金之後才轉到我的手中,我的老闆徐立功終於要下海做導演,是我決定要性命與共的理由。故事是由製片之一張世豪先生提出,本身已經有了一個雛形,我還記得那天下午在家裡讀完這個故事,說不出什麼感覺,就是在沙發上攤了很久,我嗅到一種氣味,像是從老樟腦衣箱裡飄散出來,視覺裡則是迆不散的霧靄,就像煙藍的墨彩潑灑在潤溼的宣紙上,暈染成一片,我後來描述它為「迷離」。

是的,「迷離」是我對【夜奔】這個故事至今仍維持不變的最初感受。

明霞寫了故事的初稿,雖然在其中還沒有呈現出作為一部電影不可搖撼的精神(骨架),但她卻為故事留下了原形,明霞也許不知道那是什麼,後來見到她(她也在片中協助完成全劇),我特別感謝了她,雖然她才開始寫劇本,經驗還在累積中,但是她提供了對於一個故事最難能可貴的創作精神,就是誠懇。劇本創作縱使有千難萬難,但是只要有這一線光,夢想就有希望,我感謝明霞為這個故事保留住了一線光,也慶幸自己在燠熱的台北午後讀它時,竟能看見它,並循著這束幽光來到屬於這個故事的世界。

最初思考【夜奔】這個故事,最關鍵的還在於是否要使用旁白,和如何使用?旁白一但加入對於導演和電影的形式就如同上了一道緊箛咒,雖然它能為電影增加一種表達的工具,但是一旦使用不當,不僅會限制導演分鏡,一不小心就會淪把觀眾當成傻瓜的「看圖說故事」,我一方面抗拒非使用這種方式不可的思惟(這是原稿中的雛形),一方面又好奇,這樣的形式可以呈現出哪些效果?

這個故事裡只有三個人物在真實的運作,其他穿梭移動的人物和世界的呈現就如同京崑的舞台藝術一樣,是抽象的佈景。正因為如此,它也暗合了戲曲藝術中主角人物唱白、道白的基本形式,電影講的是一個劇場藝術的世界,電影自己本身也進入了這個劇場藝術的形式。這是我決定要去「說」這個故事一個重要的理由。

當然「說」的另一個好處是縮減了時空鋪陳的冗雜,一落錘,一開鈸,便直指向內心世界而去,這是考慮製作成本,決定「說」這個故事的又一個重要理由。

我要「說」的是非「肉眼」所見,而是「心眼」看出去的世界,我要「說」在前一音與後一音之間,「說」在板眼兒上,「說」在寂靜虛空處,這是我對「說」的想像。

我想了許多形式,最初考慮三段式,三個人的獨白,而每個人的眼睛都有其看見與看不見的盲點,但是後來覺得形式太複雜,干擾了這個故事的進行,那種「形式」感和「意圖」也教自己不舒服,更達不到我最初心裡懷藏的「迷離」。故事在心裡盤著纏著幾乎兩個月,這其中看了許多南崑北崑名家的傳記,慶幸自己在人間四月天的工作中累積了一些人脈與資料,竟在這裡用上。

拖到最後的致命週,還是找不到說白的位置和形式,睡眠又陷入驚怖中,通常這個時候我就會很宿命的把寫作交給老天。也許是故事在心裡盤得夠久了,落筆前想起國畫裡的留白,這個故事裡不該有三個聲音,該有一個人什麼都不說,它就是這個故事的底蘊,它就是那迷離、那迆不散的昏黑夜幕,它就是林沖。

決定了林沖的沈默,故事的旁白在英兒與少東之間很快就出現了一種對話的形式,兩個人的旁白可以單行,也可以對應,我這麼想著,也不再算計怎麼寫便按耐不住衝動開始下筆,筆一落,聲音自幽谷裡來,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一個老年的少東踽踽獨行於紐約的街頭,和他心裡住著的英兒說話,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要說話的對象,也是他保存對這種語言記憶的唯一理由。而另外一個沈默的人—林沖,則是他們終生延續這段對話的主題。

一段超越時空的對話浮現,一種獨特屬於這部電影的情感建立,我攀附著這一塊浮板,在三個人物心裡的漩渦掙扎沈浮,那恆溫的對話常常把我從故事裡拽出來,它會「毛」去故事情節的邊,那恆溫正是我心裡迆不散的那股「迷離」。我也不知道寫就了什麼,只知道劇本是在搭飛機去劍橋拍人間最後一段戲的前一刻鐘寫完的,上飛機時人也迷迷離離!

關於這個故事裡的感情,我無法定義它是同性之愛或是異性之愛,也許有人懷疑女編劇寫男同性戀瞎掰成份居多,老實說,雖然事前曾勞駕母親陪我去書店搜刮了一大堆相關的同志書籍,但是我並沒有以此為依據,我認為這故事中的愛是大於以性別為取向的愛,也許這是基於我堅信愛不能以任何形式作為框架的單純信仰。

愛被驗證為當一方遇見另一方,生命出現了無可抵擋乃至是摧毀性的變化。它不該是一種可以類比推衍的慣例,它必需以生命的形式獨一無二的奉獻給某一個特定的人。它是一個單獨的完成。

在族群標誌類化的年代,要冒著愛一個人就成為一種人的危險,和不愛一個人就背叛一種人的風險,人對感情的定義成了一只一只的抽屜,以前迷惑是一種痛苦,現在旗幟鮮明則又有另一種不允許迷惑的痛苦。

愛是自身攜帶的指紋,具有各自獨特的象徵,無法複製,無法兩相吻合。

所以,愛也是各自一生的獨白……

當那個摧毀性的強烈度發生,超越年齡身分地域性別一切一切,你便是愛了!

即使愛如此迷離……。

王蕙玲 作者
山東省汶上縣人一九六四年生省立台北師範專科音樂系畢業代表作品電影:飲食男女夜奔臥虎藏龍候鳥電視:四千金兩代情追妻三人行京城四少歡喜樓第一世家女人三十人間四月天
王明霞 作者

新銳編劇


2000/10/05

BLH038

天下文化

平裝

14.8×21cm

黑白

9576217490

176

180